高僧圆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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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1/14 20:44:00

北京晚报·五色土

记者张玉瑶

年,抗战正烈。10月10日午后,寓居福建泉州温陵养老院的弘一法师觉察时日将至,勉强起身,写下“悲欣交集”四个字。人们后来把这四个字称为他的绝笔,长久地凝视,会发现那看似干枯的笔墨中绽开着某种丰润,柔弱的笔画中蕴有某种筋骨,它们以一种奇异又自然的姿态相互支撑,让字体看似欲坠却挺立,如同法师瘦弱手臂上交错的青筋。三日后,法师圆寂,留下“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偈语,行尽此岸的一生。

弘一法师绝笔

很少有人能像弘一法师一样,度过如此截然的前半生和后半生。前半生,他为人熟知的名字是李叔同,朱门子弟,风流才子,凡过处响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歌声;后半生,他则仿佛浑然忘却前半生,以殉道的姿态,芒鞋破钵行于山林,毅然走那一条艰苦孤寂的旅程。一个世纪以来,无数人把他作为一个传奇来论说,却或许从没有人能够真正懂得他。后世人往往从“遗产”中去钩沉往生者的面相,但对我们这大多数不解经的世俗中人而言,弘一法师的“遗产”却难以付之一二言语,比起他留下的,他本身俨然更是一种象征。

弘一法师圆寂去今,已整整八十周年。纪念日前夕,作家汪兆骞先生完成了一部《李叔同传》,副标题是“从风华才子到云水高僧”,向这位嘴角含着沉静微笑、光照一室的先师致意。同出津门的汪兆骞与李叔同有一段长达几十年的“神交”,雪上偶然留指爪,许多年后,记忆里此处彼处的“指爪”竟踏出一条印痕。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渐渐清晰地显现,让我们这些后来者,即便难以踵其事,也得以在精神上相追缅。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李叔同的一生是这句话最完美的阐释。

年,李叔同出生于天津巨富之家,谱名文涛。父亲李世珍是与李鸿章同年的进士,官至吏部主事,弃*后继承家业经商,主营盐业和钱庄,积累财富如山。出身荣华,李叔同半生吃穿用度不愁,又天资聪颖,“二十文章惊海内”,如同许多富贵公子一般,文学艺术,梨园名伶,美女香车,似乎自然地成为他所流连的生活方式。他与文人遗老交游唱和,与莺莺燕燕相惜相知,又奉母之名娶妻生子,生活看似自在,只是惟有一桩:他的母亲是小妾,虽为李家诞下一子,却难免受低视,父亲去世后尤甚。为了远离封建氛围笼罩的旧家庭,一俟成年,他便带着母亲妻子移居上海。

李叔同年摄于天津

26岁时,挚爱的母亲去世,让李叔同始尝到世间的悲剧滋味,绵延恒久。据弟子丰子恺记述,回顾往昔时,弘一曾说,“我从二十岁至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一直到出家。”安葬母亲后,李叔同似变了个人,敛容收心,东渡日本求学。在异邦,哀绪化作未曾断绝的乡愁,幸有天纵才情,使他在东瀛文艺界名声响亮,也收获了日本女子的爱情。归国后,他将更多对人世的责任担在肩上,入南社,办进步报刊,后应杭州浙江一师校长经亨颐的邀请前去执教,成为一名硕果丰饶的教育者。像一株老梅,随着时间褪去风艳倜傥,现出朴素庄穆的质地。

生于晚清,李叔同身上延续着古典文人的多面才情。他自小跟随兄长和津门大儒学习,在篆刻、书法、诗词、音乐等方面造诣皆深。到日本后,他则倾心西洋文艺,专业学美术,同时尝试涉足西方戏剧。以至翻开各个门类的中国艺术史,都惊鸿一瞥他的名字:中国学习西方油画先驱,第一个在国内聘用裸体模特进行美术教育;在东京自导自演《茶花女》《黑奴吁天录》,揭开中国现代戏剧大幕;创作《送别》《忆儿时》《春游》等多首脍炙人口的歌曲,是“学堂乐歌”的重要倡导者……

即便是如此简略的走笔,也能大致勾勒出一个瑰奇的形象——是这样的李叔同,无论做什么,他都能做得好,都有他的一方天地。做老师也是。在浙江一师,他担任音乐、美术教师,原本这是最不受重视的副科,却因李叔同授课的缘故,地位比国文、数学、英语都高。曾在一师读书的丰子恺记得,同学们每天要花一个小时去练习图画,花一个小时以上去练习钢琴,“恬不为怪”,“因为李先生的人格和学问,统制了我们的感情,折服了我们的心”。这不夸张,丰子恺自己就现身说法,他原本各科优异,正因了李先生的缘故,才下决心走上了艺术道路。

在一个领域立名已令人称奇,何况方方面面成就斐然。当人们都以为他将以艺术与教育的身份继续深耕下去时,年夏,他来到杭州虎跑寺,正式落发出家了,款款而最终决然地与“绚烂之极”的前半生彻底揖别。

弘一入山前与弟子丰子恺(右)、刘质平合影

名士入空门,自然在社会上引起强烈震动。

好友、浙江一师同事夏丏尊从头思量,觉得端倪在自己这里。有一次,他在日本杂志上看到一篇关于断食疗法的文章,出于好奇,和李叔同谈及,并说有机会可以试试。夏丏尊很快将此事抛之脑后,然而李叔同却径自到虎跑寺中断食二十天,过得颇愉快,与这座清静寺庙结了缘分。后来他又亲见文化名人彭逊之剃度,内心震动,亦皈依,开始茹素、念佛,法名演音,法号弘一。起先只是做居士,几个月后正式出家,竟如夏丏尊一时激言,索性爽快地“做了和尚”。几年后,谈起此节,夏丏尊依然觉得“惭悚”。

无论如何,这些只是偶然的外因,李叔同的选择,归根结底是内心的招引。世俗看来如此盛名之人,缘何踏上这样一条路途,彼时和后世皆众说纷纭。在丰子恺看来,生活分为物质、精神、灵*三层,精神是学术文艺,灵*乃是宗教,艺术最高点与宗教相接近,二层楼扶梯的顶点就是三层楼,因此弘一法师从艺术升华到宗教是必然的事。丰子恺是最熟悉老师的人,但正如汪兆骞在《李叔同传》中所诘问的,丰子恺自己也到了艺术的顶点,为何并未迈出最后一步,而只做了居士?可见这并非充分条件。

站在后觉的立场上去看李叔同的童年,其成长脉络中不乏一些慧根乍现的时刻。父亲身殁,请来众僧超度,诵经不绝。他耳濡目染,也渐对几部佛经熟稔,还常常和后生们一起模仿放焰口施食的“游戏”。他自述七八岁时,便对人事有苦、空之感。年方十五,便有诗句“人生犹似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敏捷才思里有某种超世之意。似乎只能用宿命解释。在俗世中人看来,出家约莫是一种消极的避世,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红楼梦》里的宝玉。但李叔同不是。入佛门时,他正艺术成就光辉,受学生各界敬重,与日本妻子的爱情生活也美满,唯一的解读只能是,那里有他所追求的更高、更重要、更光明灿烂的东西,为此他愿意舍弃已拥有的一切。

外界纷纭,李叔同自己却未多置一言半语,走了也便走了。他只是给妻子写了诀别信,把财物分予众人,连陪他断食的校工闻玉也有一份。入山前,和得意弟子丰子恺、刘质平在一起拍了一张照片。丰子恺记忆里那位布衣布鞋“而另具一种朴素的美”的李先生,自此从校园中消失了。几年后,青年作家叶绍钧(圣陶)有缘于在一次聚会中见到弘一,在他的印象中,已是戒律严格的苦行僧,容颜清癯,过午不食,赤足穿一双布缕缠成的鞋子,步履轻捷。叶绍钧和众人一样,欲辩已忘言,惟“晴秋的午前,时光在恬然的静默中经过,觉得有难言的美”。思其形景,真是无比动人的时刻,此刻,缘由与契机已不重要,这虚空却真切的静与美中,终究才蕴藏了弘一留给世人的无言之宝。

弘一法师(摄于一九三七年的上海)

关于弘一一生的评说中,最喜欢的还是弟子丰子恺的:“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十分像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老生像个老生,起小生像个小生,起大面又很像个大面……都是‘认真’的缘故。”每做一件事,每做一种人,他非惟是“像样”,而是简直奔着最极致处而去。

做“和尚”,也做得出类拔萃。文人常喜禅宗,而弘一法师选择修行和光大的是律宗。律宗在佛教诸门中最是严苛,要求严格持戒,是身心的苦修,难以为常人承受,因此多年寂寥。弘一法师痛心于戒律废弛佛光黯淡,立志重振律学经典,并身体力行地垂范,在他的后半生里,始终未予片刻懈怠。有那么一些被反复谈起的细节:夏丏尊、丰子恺等追随经亨颐,在浙江上虞白马湖畔春晖中学教书时,集资为弘一建念佛之所晚晴山房。弘一来白马湖时,夏丏尊注意到他的面巾已十分破旧,要为他换一条,他执意不肯。他的衣物只寥寥几件,反复浣洗,历经数年不易。他坚持每餐一菜一饭,慈姑咸了,也欢喜地只吃这一样。别人送他写字的纸,多余的会特意裁下寄回来。谁能想象,这曾经是一个富贵公子。

他的后半生辗转浙江、福建等地,在云游、讲经、念佛、整理典籍、普及佛法中度过。对于多数与佛无缘的普通人,读起这段经历多少有点隔膜,对他在佛学上的建树也不甚了了,但依然能真切体会到的,是他确乎在怀着一种热忱和使命感去做这些事。经年累月的苦行,简陋乃至破败的衣食住用,大大损害了他的健康,原本就体态清癯的他更加形销骨立,病痛缠身。大病之际,他立过许多次遗嘱交代后事,乙亥年冬()那次,他嘱咐,断气八小时后,只消裹着破夹被送往楼后山坳中,“历三日,有虎食,则喜。否则三日后,即就地焚化”。让人想起佛祖以身饲虎的传说。所幸遇到名医,弘一病体好转。一直到年这次染病,他意识到生命将行尽,半个多月前宣布断食只喝白水,静定等待寂灭的时刻。

当然会有很多人感到疑惑和可惜,在当时也纷纷议论——宗教毕竟小众,尘净相隔千里,若李叔同还从事艺术教育,岂不是对社会“贡献”更大?但这终究是俗世的立场。弘一法师苦修半生,春蚕到死丝方尽,所求是人格圆满的境界,他劝人学佛,也是为人人趋向此境界,这应是他所设想和信仰的通达理想世界的法门?无论如何,我们外人终难置喙,就还是信奉最亲近他的弟子丰子恺说的吧:“好比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庆的”。

灿烂的艺术生涯尽数皆弃,弘一法师唯一未辍的是书法,因为要以字传佛,磨炼心智,“余字即是法”。有人来求,他必应,那朴拙的字体璞玉浑金,柔弱中传出博大的精神。去世前,他给夏丏尊、刘质平、性能法师留下偈语: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一生所历,都在这三十二个字中了。

李叔同晚年的书法作品

李叔同留日前夕,作《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那时他是意气热血的青年学子,疾呼“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堪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的天落之句。落发后,他挥别往日的尘缘,却没改变骨血里对人世的热肠,对祖国的赤忱。

八一三事变中,他去往厦门。战事告危,朋友劝他到大后方去避难,他一一谢绝,决心驻留,与寺院共存亡。他将宋朝韩琦的诗改作“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花晚节香”自勉,所到讲经弘法之处,挂起“念佛不忘救国,救国不忘念佛”,鼓舞僧众的抗日救国意志。有日本友人来访,用日语与他交谈,觉得他听懂了一切,却始终不说一句。

糅合了传统儒家士子对世间的观照与理想,佛家的悲悯心似乎在弘一身上更加光大。比起那些宏大的唱诵,印象最深的却是两个微小细节,一是丰子恺看他坐藤椅子前总要摇一摇,问是为何,法师说,椅子里或伏有小虫,摇一摇好让它们先走避。再一件,是他年初所记在厦门街上见到三事:买了一双一元的橡皮鞋,店员仅收七角;马路中间有人吹口琴,曲为日本国歌;归途凄风寒雨。

——像一组电影镜头,很有象征的意味,仿佛看到那个瘦长的背影披一蓑烟雨而去,那况味正是四个字,悲欣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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