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末年出了一位真大师,陶公渊明诗文辞赋都有绝作,后世殊为景仰,人称“隐逸诗人之宗”,也有人推重为“田园诗派之鼻祖”。陶公地下有知,想必发笑,他生前是非著名文化工作者,《世说新语》专门记录魏晋风流名士事迹,但他缺席了。也没想过会享誉全国,依他的性格,与其赠送这么高大上的宗祖级名号,还不如弄点好酒祭奠他一下来得痛快。
他平静去世,没惊动皇帝,公家也没封他个谥号。好朋友诗人颜公延之主张赠他一个私谥:“靖节先生”,“宽乐令终曰靖,好廉自克曰节。”认为符合他的格调,陶公可能喜欢。
个人认为,陶公人品贵重,前六字都做得极好,惟“自克”差点,世人都道醉乡好,公被酒虫欺一生。他在酒上有点失控,但人无癖似乎也不可爱,这是他在后世拥有大批粉丝的原因之一。
“直道不挠曰贞”,谥为“靖贞先生”也许更贴切,因为原谥不曾体现陶公的风骨,他宁可辞掉七品县太爷回家过穷日子,也不肯低下高贵的头,为此还写出了爆款大文《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由感知“心为形役”而意识“今是昨非”,看得出来,他的思想有提升,也悟出了一定境界。陶公读着儒家经典长大,“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小时候没好好玩,都读了书了。成年之后,本想一展抱负,兼济天下,但遭逢乱世,只能退隐,安居守分,独善其身。
从公元年辞官到年驾鹤西游,陶公隐居了二十二年,期间除了创作大量真朴的诗歌和喝下大量美酒之外,他还是有进步心的,想出离,把境界再提升一个层次,只可惜因缘不洽,他始终游移于儒释道之间,瞻前顾后,无以自处,只好在醉乡找个安歇处。
陈寅恪先生等人认为他“外儒而内道,舍释迦而宗天师者也。”“外儒”是对的,既然弃了官,绝意仕途,儒家就基本成了过去式,但“内道”却未必,其时,天师道在庐山一带未成气候,陶公作品中也未曾见与道家往还,他的思想是在老庄的地基上加了一些玄学桩子,并没有建成宫观的样子。后人根据他的作品,勉强给他安了一个“新自然说”的发明人,也没有多少认同感。“舍释迦”也是对的,学佛悟道需要机缘契合。陶公虽然与东林寺慧远大师比邻而居,但浅尝辄止,若即若离,并不像后世的王维白居易一样倾心皈依。
说到一代高僧慧远大师,其人博通儒家六经,又深得老庄真谛,主张“内(佛)外(儒、玄)之道,可合而明。”远近宿儒贤达,莫不叹服其渊博。陶公家族本有礼佛敬佛的传统,又有学者考证,从《归去来兮辞》里明显能看到佛曲《归去来》的影子,那陶公何以与这位净土宗开山祖师擦肩而过?这事太史叨叨令很想再叨叨几句。
再介绍一下慧远大师:雁门郡楼烦县(今山西省原平市)人,曾师从名僧道安,适逢战乱,本要去广东罗浮山结宇传道,途经浔阳郡,见庐峰清静,足以息心,乃止步于此。江州刺史桓伊(淝水之战主要将领之一,人称“笛圣”)为造殿舍,这便是净土宗的祖庭东林寺。自此历三十余年,慧远大师不曾再离庐山一步,“迹不入俗”,迎送从来都是以虎溪为界。晋安帝曾经下诏邀请,他也称病不出。
陶渊明归隐庐山脚下后,与当地名士刘遗民和周续之等多有酬唱往来,人送外号“浔阳三隐”。可想不到这两位老友都被吸引到东林寺去了,他们欣然加入了慧远大师的念佛团队。不光他们,四方名士如宗炳和雷次宗等一百二十三人皆汇集东林门下。《高僧传》说:“既而谨律息心之士,绝尘清信之宾,并不期而至,望风遥集。”
我们从目前存世的陶公诗作中看不出他与慧远大师的交往痕迹,包括在年,大师圆寂,也未见他的任何祭吊之作。排除作品佚失的可能,陶公最大可能是与慧远大师缘慳分浅,两个当世最杰出的人完美地擦肩而过。
那如何解释“虎溪三笑”?本以为这是中国文化中最诗意的一次相逢,其实是后世文人对释道儒三家融合的一种美妙想象。不说陶公与远公,只说陆公修静,这位道教上清派宗师出生于年,很遗憾,他刚长到十岁,远公已然涅槃而去。难道陆公天生神器,十岁就能与八十多岁的远公投机相契?呵呵呵!虎溪也只能自己暗笑三声而已。
刘遗民曾经当过柴桑令,他在佛门中找到了生命答案,而且极愿意与陶公共享,所以多次来信相招,或者上门邀请。毕竟是近水楼台,从陶公隐居的栗里村到东林寺,大概只有二十多公里,徒步可晨发而午至。
陶公之《和刘柴桑》开头就写:“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他看到刘公入山多年,大得自在,似乎已经解决最忧心的人生归宿问题。他动了心,向往之,准备进山,也克服了一些顾虑,比如:“直为亲旧故”,不忍离开,还念及家里的田地,也总得有人耕作吧?也是实际情况,陶公归隐时,五个儿子都还没成家立业,后来又遭遇一场火灾,旧居被烧个精光,几无栖身之地。但他最费踌躇的是远公持戒极严,酒是必戒之物,而“造饮辄尽,期在必醉”的他,爱酒如命,如何能“放下”酒葫芦?
在彷徨中他下过一回决心,要断舍离,为了解决生命的终极疑难,他还是想走出迷途,去追求“决吾疑”的地方。从《拟古其六》中能看出,“装束既有日,已与家人辞”,行李都打好了,也跟家人都交代清楚了,但又坐下犹豫再三,“万一不合意,永为世所嗤。”进退维谷,终未成行。
虽然不能抛家舍业,“上山入伙”,但“不同流俗”的陶公与东林寺的交往并没有断。
《莲社高贤传》有最早记录:“远法师与诸贤结莲社,以书招渊明,渊明曰:‘若许饮则往。’许之,遂造焉,忽攒眉而去。”
对这位“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大贤,慧远大师惺惺相惜,所以诚意相邀,但陶公还耍了一个小性子,或许是个托词,以准许饮酒(破佛家重戒)相挟,但远公“简小节而取其旷达”,竟然答应了。于是陶公不得不来,来了也没留下,忽然觉得不对劲儿,于是皱着眉头走了。
元初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中有注文:“靖节每来社中。一日,谒远公,甫及寺外,闻钟声,不觉颦容,遽命还驾。”这是说,某次陶公来,刚走到山门,听见钟声就皱了眉头,谁也没见,掉头回去了。
从年辞官归里,至慧远大师年示寂,十年时间转瞬即逝,等到陶公再琢磨“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这头等大事的时候,远公已经不能为他释疑解惑了。
其实他的思想深度远过于常人,《归园田居其四》写道:“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他体会到人生的虚无与幻灭,归结到“空无”二字。
他本是可以“有”点什么的,可惜止步于“但空”,只看到了“空”,也称之为“恶取空”。错过就是错过了,他无法察知另一面的“不但空”——空不遣有,有不离空,空中摄有,有内存空。
印光大师曾经为陶公惋惜:“先生信因果,而思欲发明,而复不肯念佛,乃文人习气。当日远公以陶渊明胸怀空旷,可以学道,招之入莲社。彼殆以酒为命者,知佛门戒酒,不敢遽许,因曰:许某饮酒则来。远公大慈悲心许之。彼来念佛三日,攒眉而去。以但能放下,不能提起。”(《印光法师文钞续编上与魏梅荪居士书十六》)
于是,陶公继续过他沉湎于酒的日子。在栗里村东南溪涧旁,有一块巨石横卧,平滑如台。石上有人形凹印,据说陶公当年酒醉之后,常卧于其上。
个人认为,并非陶公不向佛,也非远公不智慧,因缘之事,难以强求。让一个聪明绝顶的人老实念佛,毕竟不容易,要不聪明人怎么总被聪明误?
再读陶公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
辨已
忘言。”恍然有禅家意味,忽发奇想,若陶公遇马祖,将会如何?
马祖道一是禅宗分支洪州宗的祖师,法嗣广布天下,常居弘化之地洪州(今南昌)开元寺也离庐山不远。这位机锋凌厉的大师提出的“平常心是道”,行住坐卧无非是禅,这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陶公也许更相契合,如此接引,他想必欣然就道。
如此,马祖拈花,陶公也微笑,双峰并峙,天心月圆。
可惜的是,马祖活跃于唐代,陶公早生了三百年。
参考书籍:《晋书》《世说新语》《陶渊明集》《印光法师文钞》《高僧传》《莲社高贤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