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率不羁是豪侠的特征之一,在鲁智深身上体现得尤为鲜明,所谓“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就是写他对佛门清规戒律的不屑一顾。
他在五台山出家当了和尚,却既不参禅,也不打坐,睡觉不注意形象,还随地大小便,又喝烧酒,吃狗肉,搅得五台山失去了往日的宁静。
有一次鲁智深喝醉了酒,对着塑像金刚撒泼,借着酒劲怒打塑像金刚。
金刚伏魔,而醉后的鲁智深却连金刚也敢打坏,豪侠的气概,大约就是由醉打山门这样一些举动体现出来的。没有这种气概,鲁智深能对着董超、薛霸二人说:“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什么?莫不去教高俅做什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着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中国文化对侠的推崇,也包括了对醉打山门这种真率不羁的人生气象的推崇。
鲁智深在桃花山行窃也是一桩令人喝彩的趣事。
鲁智深在桃花山上“小住”,嫌弃打虎将李忠和小霸王周通不是个爽快大方之人,便将桌上的“金银酒器”踏匾,拴在包里,趁李忠、周通不在,骨碌碌滚下山,带走了。
鲁智深的做派,是否有损好汉的名头,恰恰不是,这正体现了鲁智深的真率不羁。
鲁智深最后的结局更有几分狂禅意味。平定方腊后,鲁智深在六和寺安歇,夜半时分,忽听得钱塘江上潮响,鲁智深以为是战鼓声响,提了禅杖就要冲出去厮杀。及至弄清乃是潮信之后,“心中忽然大悟”,知道自己即将“圆寂”。
但他不明白何为“圆寂”,寺内众僧人答道:“你是出家人,还不省得?佛门中圆寂便是死。”明白了此层,鲁智深就向人讨来纸笔,写颂子:“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是我。”
金山大师指着鲁智深说了几句法语:“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金。”在常人看来,无拘无束的鲁智深与戒律森严的佛家是格格不入的,但金山大师却断言,这无碍于鲁智深的证道,无碍于他的修得正果。金山禅师的品目,有什么理论依据吗?
身为和尚,却吃蛋食肉,这是一般佛教人士所不能容忍的。但从禅宗的立场来看,其自性清净,正是大慈悲、大功德。自内求佛,不拘外在的形迹,禅宗是信奉人内在的纯洁与善的。
换句话说,鲁智深的可贵主要在于其内在的境界,读者要学的也是这种境界;至于他的那些外在形迹,则是不重要的,也是不可学的。假如有人拓展了鲁智深的这种内在境界,那是真的读懂了鲁智深;假如有人照着鲁智深的外在行迹来生活,那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读者,生活也一定会弄得一团糟。
晚明作家袁中道,其《游居杮录》就记载了一个因学鲁智深而把生活弄得一团糟的人。
有一年袁中道前往武昌拜访李贽,李贽正在那里评点《水浒传》。他让一个叫常志的小和尚在一旁帮他抄写。这个常志,本是一个书吏,后来出了家,李贽因为这个人字写得好,就把他留在身边作侍者。
常志替李贽抄写《水浒传》,每每听李贽称说《水浒传》各位好汉是真豪杰,又听李贽说鲁智深才是真修行,嘲笑那些不吃狗肉的五台山和尚是迂腐之徒。听得多了,他就“一一作实法会”,也就是说,他把李贽的这些称赞都当成“真的”,从形迹上去理解鲁智深,以为学鲁智深就是要按照《水浒传》所写的那样,把鲁智深的行为搬演到生活中来。起初,他还不显得异常,时间一久,气质就起了变化。
他与同伴有了点纠纷,就要放火烧屋。李贽听说后,吓了一跳,就委婉地劝责他,常志不服,反倒叹息说:“李老子(即李贽,他常常以此自称)不如五台山智真长老远矣!智真长老能容鲁智深,老子独不能容我乎?”仍旧时时效仿鲁智深的行径。
李贽性格本来急躁,看到常志这个样子,实在无法忍受,只好派人把他送离武昌。在路上,送他的人行动稍慢了些,常志不满,就暴躁起来,怒目大骂:“汝有几个头?”袁中道还说,这个常志后来北走长安,“流落不振以死”。学鲁智深学成这个下场,的确有些可悲,也有些可笑。
袁中道由此感叹“痴人前不得说梦”。常志之“痴”,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把鲁智深的故事“一一作实法会”,混淆了现实生活与文学作品中虚构世界之间的差别,失去了现实感。二是只从形迹上学鲁智深,把醉后大闹、遍地撒尿当成豪侠的必修课,其实完全没有理解这一人物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