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佛寺，嗯，来佛寺？这是何处的寺院？坐落何处，有怎样的景观，什么样的和尚，恐怕问一百个南阳人，能答上来的不到十个。
我是长期居住在南阳城里的。我也是去年春节前才知道这个寺，知道它就蜗于社旗县偏远的一个村落里（编者注：社旗县饶良镇安庄村）。去年冬天，有一位同志前来看我带了本书，他走后很长时间，我才翻了翻，原来是介绍“来佛寺”的。
寺里的老和尚，名叫海贤。海贤法师是年圆寂的，圆寂的那一年，海贤和尚一百一十二岁，是当地有名的老和尚、穷僧人。
我看《来佛寺》这个小册子介绍，总的印象，这是位高僧，九十多年青灯古佛生涯，天天健康，日日勤劳做事，直到死的那一天，还在地里干了一整天活，徒弟们看天已向晚，劝他早点回去休息，老人说：“干呐、干呐，这点活干完就不干了！”回佛殿敲钟击罄直到半夜，然后了无生息——这都是乡民们天天听惯了的，谁料次日早晨他未起床，进房观望已经寂灭了！
他还有个师弟叫海庆，早他六年去世。海庆口齿朴讷，只会念阿弥陀佛，连佛事也不做，爱修路。身高不足五尺的海庆每天唯一的工作是带上铁锹，在寺庙旁捡粪修路，不与人交，捡来的粪带回寺院，有时就顺手倾倒在别人的田里，看上去有点痴的意味。
可就是这位痴和尚，86岁圆寂时，对那些看不起他的师兄弟交代后事，要坐缸而葬。几天里少吃少喝排干拉净，干净利落坐缸而终。
他死后六年，他的师兄海贤发愿，要为他的灵骨建塔安葬。打开他的坐缸看，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海庆端稳而坐，颜色如生，连衣物也完好无损——在佛教里这样的坐化圆寂叫“全身舍利”！
看到师弟这样，一百多岁的海贤不辞辛苦到南方游说化缘，立志为海庆的原身做装金修饰。
现在我们去来佛寺，海贤的徒弟们就会带我们看他生前劳动起居的种种遗迹，看海庆法师的不朽金身，人山人海地，热闹非凡。
去来佛寺怎么走？问谁谁不知道。但我还是问到了，去了。从南阳市区出发向东开车直奔到社旗，然后向南，一路都是浓荫遮蔽的杂树，再跑二三十公里，向东转弯处不远就到。
其实，刚转弯我们就见到一片巍峨的新庙宇，主殿飞檐翘翘地矗在野地里，问向导，向导告诉我这就是来佛寺，是近来一位香客捐资上千万元另立的寺院。原来的老寺院就在东隔壁。
说起来，真有点让人失望——不过是个农家大院罢了，挨身还有一座似乎也是寺院，但向导没带我们去，也不介绍。院子西边工人们盖房子修殿宇的势头很猛；而老院里的游客很多，门前挂着很大的一块匾，上写“来佛寺”。
走进来佛寺老院，看布局东西两廊，五六间房，院里人多，门却关着，不知是为什么。上房主殿，佛就供在里边。东侧房是海庆的，现在已是金身端坐在台龛上受人谒拜。院里的和尚们忙来忙去招呼客人，但很少与人搭讪交流。我把对他们的印象和书册上的朴素对照，觉得还算和他们各自身份相合。
门口还倚着扫地用的扫帚，捡粪用的簸箕，院里小得进去几十个人就觉得“满院都是人”。外边是荒野，似乎是收过的玉米田，微微有点高低坑凹，却到处都挤满了香客——大约都是慕名来拜谒的。离这里不远还陈设着海庆坐化使用的缸和一些冥器——一切都是原始模样。我在小册子上看到海贤一百余岁时还沿梯上柿子树为香客摘柿子，但在这里没见到柿子树。似乎也没见到可以入眼的什么树。
这些年省内省外，我去过的寺院不少，有的巍峨壮观，有的线条流畅，有的娟秀玲珑，都是千年古刹，幽深难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等景观的确不是个别。
但高僧呢？只有如来佛。雷音寺中不见唐僧！在历朝历代，能留下念记地僧人还是不少，有的留下了舍利子，有的肉身还存在于世间，但近现代地高僧和丛立的寺院相比就觉得寥寥了。大寺院，看上去雄伟壮观，一点不逊于皇家宫阙——这当然也是文化，是文明的景观，智慧的体现，但里头的僧人是什么样的：苦行僧，少；脚行挂单的和尚，少；坐禅入化的僧人，少了去了；坐棚苦修的僧人，脚行云游的僧人，不多了。大家都在吃斋，吃得肥头大耳，倒也有僧人道貌岸然的，居士们来给他磕头，坦然受之的有，谦恭还礼的也不少。居士们送钱来捐的，一个个眉开眼笑：“广大山门福德无量”。但修行持己进入道法成为“有德高僧”的实在是稀罕。比起海贤，一百多岁终日劈柴担水劳作不暇，能预知生死，坦然坐化这样的穷和尚极少见。比起海庆，终生向佛，不辍勤谨做善事，终成正果的，更是少之又少。
而来佛寺，这个偏离省界县域的小小寺院一下子就出了两位高僧！海贤已逾百岁，还纫针缝衣、补衣，种玉米自食其力。海庆也是一样，而且受僧众蔑视，遭村人瞋目唾骂，任犬咬任驴踢，和名寺的那些大和尚相比，真是天上地下。
我想，有些大寺院的和尚读到这篇小文，会恨我的吧：二月河，你想让我们受苦受累，为世所弃啊！
是的，二月河就是想让你们离世人远些，既做和尚，就做得本分些，遭罪辛苦，然后得进正果，现在这么修行，除了山门之外什么也不会有！
《醉打山门》里有一阕词：
慢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才是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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