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离开学宫,他经过家门,却没有进去。而是穿街而过,出了涌金门,又沿城下湖边的小路,走向清波门。
杭人有大年初一扫墓游湖的习俗,虽由于天寒,不如清明的人多,但欢声笑语,自有了一种初春的意味。
莲池忽然记起未人黄庭坚的一首七律:
南北山顶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莲池暗暗地吟哦,愈益感到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生死之事的紧迫,脚下不由得加紧了步子。
走到清波门的大路,他折向西行,不久就到长桥头。
除夕之夜,莲池想到出家为僧,可是并没有具体的所在,一直到刚才出涌金门,他都未曾想定。等到走至长桥头,才蓦然意识到自己魂系雷峰下的净慈寺。
莫非自己的前身真是那位临川府尹许自新,后来在净慈寺出家为僧,法名圆觉的?
这事,他听到传闻已久了,也会到净慈寺证质,这位圆觉法师出家一日便告圆寂,却是传了永明禅师的衣鉢。
他细细推敲过他的塔墓碑记,圆寂之日,确是自己诞生之时。他问过父亲,父亲从没有正面回答,但也未否认。
这一回,他要去净慈寺剃度为僧,总可以全部搞清这件疑案了。
长桥窄小,年久未修,游人一多,就拥挤不堪。
今日桥头站了许多人,不知在看什么?
杭人自古以来就有“杭儿风”,一人在路边一站,看一只地上爬的蚂蚁,许多人就会围上来看。到最后,谁也不知看什么,而第一个站住的人早就离开了。
今日却非如此。
莲池急于早些赶去净慈寺,道声“借光”,挤开了众人。走到桥头一看,见桥上坐了一位衣衫褴褛的疯僧,倒是他的老熟人。嘻嘻地咧开,着他笑。
莲池蓦然想起当年在大佛寺,疯僧说过的十二年之约。屈指细数,恰好十二之数,一年不多,一年不少,真乃神僧也!
他纳头便拜。
疯僧却让开了,急道:“别急,别急。”
莲池道:“师父别来无恙。”
疯僧扭了扭身子道:“倒不大痒,只是虱子太多。太多反而不痒了。”此是疯话,却大有深意。
莲池道:“师父,我赴十二年之约来了。”
疯僧道:“十二年算什么,一弹指间六十年。可悲可叹。”
莲池道:“弟子诚心出家,望师父收留。”
疯僧正色道:“不行,不行。辈分不对。我知道你叫莲池,你可知道我是谁?”
莲池道:“请师父指点。”
疯僧大笑道:“我本出身净慈寺,永明禅师是我师尊。”
莲池道:“那就更好,我正想去净慈寺剃度出家。”
疯僧道:“我说话你怎么不信?”
莲池道:“弟子深信不疑。”
说到此,四周人大笑道:“晦气,晦气,怎地又来一个疯子!”
疯僧道:“疯即不疯,不疯是疯,世事倒,莲池怎地还不随我西行?”
莲池道:“请师父带路。”
疯僧将莲池带到桥下,桥墩上系了一条小船,船很小,一人上去就已摇摇晃晃。
莲池道:“师父,去净慈寺不需用船。”
疯僧道:“你怎地如此固执,世界如此广大,莫非只此一座寺院?”
莲池道:“或许我与净慈寺有缘。”
疯僧道:“与寺有缘,却与法师无缘。我是永明禅师的亲传弟子,尚且不敢做你师父,不过只受你一拜。净慈寺如今当家法师,是我师侄,如何敢收留于你。”
这几句说得一点不疯。
莲池心想,如若自己确是圆觉法师转世,岂非未曾剃度就做了净慈寺当家法师的师叔?他想试他一试,问道:“怎么说,你是我师兄?”
疯僧大惊道:“你怎地一时聪明如此?”
莲池笑道:“多谢师父开示,但不知吾师今在何处?”
疯僧道:“我念两句诗与你,找不找得到,全凭你自己的造化了。”
莲池道:“哪两句诗?”
疯僧摇动了小船,只听他念道:“无门窟里归元路,心生一大即伊师。”
念完,小船如飞去了,转眼间已没入苍茫烟水之间,了无踪影。
莲池反复思量推敲这两句诗:
“无门洞”,好懂。栖霞岭后山有一座无门洞,又叫黄龙洞,想就是这个地方了。自己曾去游玩,风景清幽,少有人迹,是个出家清修的好去处。“归元路”也就是出家之地了,我真好福气。
“心生一大即伊师”又是作何解释呢?
中国法师之名没有这么长的,古代西域僧人有长名字,乃是译音之故。那到底所指何处高僧。无门洞住着不少老和,总不能一个个去问。
“心生一大”、“心生一大”…
他念了不知有多少遍,忽地灵智大开,高叫一声:“有了!这心生二字,岂非性字,那一大合起来就是天字了。对,性天就是我师。决不会有错了!”
明日更新。
#万物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