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相宗在佛教宗派中算是独树一帜的。由于当时政治环境的影响,玄奘将“万法唯识”这个哲学理念发展成了这个宗派,所以法相宗又叫“唯识宗”。又因为它是玄奘和其弟子窥基在慈恩寺的大雁塔中创立而得,所以又叫慈恩宗。
之所以说是独树一帜,是因为其他宗派在形成和传法的过程中都把外来佛法一点一滴的中国化了,像禅宗,还写出了属于咱们中国人自己的经书(六祖坛经)。而法相宗,却是原汁原味的“天竺佛法”。
我曾经在大学里几乎花了两年的时间,想彻底读通《成唯识论》和《瑜伽论》,但很可惜,我的资质有限,能领会的,终究是冰山一角。不过即使是这一角,也让我感受颇深。
所谓“万法唯识”,就是指世间万物以及它们表现出来的生机和发展现象都是来源于我们的心识,而非事物自己的实性。
当然,这里要刻意说明一下,“唯识”和“唯心”是不一样的,不仅不一样,这二者更是有本质的不同。唯识论者是由“识”感知世界、动作世界,而唯心论者是用“心”来完成的。这里的“识”是指阿赖耶识(我们可称心识)。
心识的前提是产生眼、耳、鼻、舌、身的感觉和体验,在这种“外部感觉”的基础上,产生第六识,也就是意识,这层意识,就是唯心论的“心”。而第六识又不断地受自我内心的控制,这就是“意根”,也叫末那识。在末那识的背后,又有一个广阔的空间,用于“藏识”,它是所有一切认识的根源,我们心识的种子就在这里发芽,生根。
所谓唯识,即是简去心外诸法,择取识心。
年之后,这种“识”的概念,被王阳明重新提出,量化简略,形成了“知行合一”的心学,被国人一直奉仰到现在。
王阳明之后又过了年,西方才由佛洛依德正式提出与阿赖耶识理论相近的“潜意识”的概念。也就是说玄奘对意识根源和最底层的发现,比西方竟然早了一千多年!
精彩!
但精彩的原因,或者说我在这里叙述了这么多法相宗的内涵的原因,只有一个:它太超前了。
这种超前,不仅仅是对“潜意识”发现的超前,而是对整个佛学理念的一种超前。正是这种超前和精彩绝伦,造成了法相宗悲剧的未来。
翠微宫
当然,此时坐在大雁塔中的玄奘还体会不到这一点,望着数百部堆在地上的梵文佛经,他没有任何的迟疑,他开始一本本的拿起,一本本的翻译,完全没有理会时间的存在,没有理会自己此生是否能完成这个重大的任务。
从金鸡报晓到万籁俱寂,从日上三竿到晓月挂帘,他只是默默的,机械式的重复着这种工作。大雁塔中的日日夜夜,就在这样一种平和而又紧张的日子中度过。
不过玄奘赶在了太宗寿终之前译出了《瑜伽师地论》。当皇帝翻阅着这位不世出的高僧拿来的这本汉文版的经书时,他改变了一些对玄奘,甚至对佛教的一些看法。也许是被这本经书的内容所震撼,也许是被玄奘的精神力量所感动。李世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为这部经书撰写了多字的经序,题为《大唐三藏圣教序》。这对于并不擅长文墨的李世民实属难得。
大唐三藏圣教序
出于回报,在太宗生命中最后的半年时光,玄奘放下了手中的经书,陪太宗到终南山上的翠微宫修养。每日榻前诵经,台前讲佛,让李世民重新审视了这位三藏法师,重新审视了法相宗。
一次二人在论经时,太宗问玄奘离开翠微宫后要做什么,答曰译经;再问大师此生能否把经译完,答曰不能;三问大师可有传人,答曰心已定。于是太宗曰大师应速速定下才好。
这就是著名的太宗三问。
其实不用太宗问起,玄奘也早早的考虑这个问题了。毕竟,译经的工作量太大,非一人一生所能成也。那到底由谁来继承自己的衣钵呢?
玄奘的弟子众多,法史上记载入室弟子共16人,个个是博学多才,慧根深刻。
神昉勤勤恳恳,多知善学;嘉尚聪慧绝顶,过目不忘;慧立精于洞察,信念坚定;圆测出身高贵,精通六语;神泰精通俱舍,又通因明。尤其是普光,在众弟子中最为出色,也是最能通透自己思想的人。但通透自己的思想未必能通透唯识的意念。
玄奘深知,自己要找的传人,不是最懂自己的,而是最能将法相宗发扬光大的人,而这一切应该靠缘起,靠感应。
到底是谁呢?大和尚终于想到了。
下面这个故事是记载在《宋高僧传》中的。
早在几年前,玄奘跟着感觉走到了“平康坊”——唐代长安城中著名的“红灯区”。他径直的走着,不顾世人诧异的眼光,走进了一家风流场所,正见一富家公子在及时行乐,笑曰,就是你了。
这个人是六州统领尉迟伽的孙子,皇帝的救命恩人鄂国公尉迟恭的侄子,江油县开国公尉迟宗的儿子,母亲出身河东裴氏。总之乍一看是一名纨绔子弟。他的名字叫尉迟洪道。
于是这名纨绔子弟在第二天便得到消息:太宗要他奉旨出家。
皇帝的旨意自然是不能违抗的。
但是尉迟洪道并不想如此就范。他跑到皇帝跟前说自己离不开肉,要带一车肉食去寺里,没想到皇帝竟然准奏;再要求带一车好酒,皇帝再准奏;最后索性要带一车美女,心想这次总是不行的吧,可皇帝依然准奏。好奇之下,起问原因,皇帝答曰,玄奘法师有言在先,只要你看出家,一切准奏!
好了。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出家,那就拉着这三辆车去吧。车驾到大兴善寺,适逢寺中钟声响彻,声波八方,传到了车中,也传到了尉迟洪道的耳中。他眯着眼,任由声波在自己的脑中回荡,仅凭着这钟声,他便顿悟了,从此遁入空门,法号窥基,又叫三车和尚。半年之后,成为一代高僧。
《宋高僧传》不是正式的史书,所以常被学者们认为有夸大甚至妄言的成分。《成唯识论掌中枢要》(简称《枢要》)在开头就写道:
基夙运单舛,九岁丁艰。自尔志托烟霞,加每庶几缁服。浮俗尘赏,幼绝情分。至年十七,遂预缁林。
丁艰指的是父母之丧。我在这里可以考证的一下,去世的应该是他的母亲裴氏。窥基在九岁丧母,从此人生进入低谷。一个官宦子弟,母亲去世,父亲常年在外征战,得不到父母的关爱,性格必然会偏激一些。所以他每天沉浸在勾栏瓦舍之中,灯红酒绿之间,也是可以想象的。
只不过在正史中他并不是由玄奘所度,而是在17岁时自我投缁的。而且在23岁之前,他并没有作为玄奘的入室弟子或门侍的身份待在大雁塔,而是作为一个小沙弥出家在弘福寺。
真正让玄奘确认由窥基继承自己衣钵的事是翻译《成唯识论》。
原本的翻译工作是由普光、嘉尚、神昉三个共同执行的,窥基是半路加入的,他所做的,也只是辅助工作。但随着译经的深入,三位师兄的意见出现严重的分歧。玄奘将三人遣出塔外单留窥基,并询问了他对《成唯识论》的看法。至于师徒二人在高耸的大雁塔中到底说了什么,《枢要》并没有记载,就连《宋高僧传》都未提及半字。不过可以查明的是,在窥基参与之前,玄奘的想法是将天竺的亲胜、火辨、难陀、德慧、安慧、净月、护法、胜友、胜子、智月这十大论师分别对《唯识三十颂》所作的注释柔和捋顺,汇集出《成唯识论》,分10卷出。而后期则吸收了窥基的想法:改以护法注本为主,糅译十家学说。并由窥基笔授,集成一部。
无论怎样,从普光、嘉尚和神昉走出大雁塔的那刻起,《成唯识论》只由这师徒二人检文和纂义。而窥基,也名正言顺的成为了法相宗的二祖。
唐麟德元年(年),二月初五日夜半于玉华寺,玄奘的弟子询问道:“大和尚决定得生弥勒内众不?”答曰:“得生。”这两字话音一落,玄奘从此圆寂。
借下来的一切都好像是例行公事。高宗宣布罢朝三日、户部拨重金厚葬玄奘于白鹿原、长安所有寺庙的僧侣必须全部送葬……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从玉华寺一直排到白鹿原。但在这如长龙般的队伍中却少了一人。
窥基独自一人默默的回到大雁塔。他知道,这座塔是先师半生的凝血,是法相宗的象征,是自己唯一能秉持的信念。他踱着凝重的脚步,走过每一层的藏经阁。不知什么时候,有的格架上竟然落上了灰尘。就在一年前,那里还有师傅走过的痕迹,但从此以后,站在这脚印上的人,就只能是自己了。
从大雁塔的窗格中向外望去,在月光的笼罩下长安城一片安详。但这安详的背后又蕴藏着什么呢?月光照下这座雄伟佛塔的影子有如沉墨,窥基不敢再看那漆黑的影子,径直的长上灯,拿起还未译完的《大乘法苑义林章》,提起笔来。
作者:皓海为金
大雁塔,中国最早最大的四方楼阁式砖塔,是玄奘凭天竺记忆督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