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圆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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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10/21 21:53:00

父亲即佛

文|王京玉

我的父亲是以坐姿离世的。

七年前秋天的那个深夜,父亲起夜三次后没劲儿上炕了,当时在家服侍的二姐扶他坐在椅子上休息,他靠在椅背上坐着、喘着,然后就叹气,然后就睡着了……等我们其他家人们赶到时,只见父亲坐在椅子上安详地睡着,任凭我们怎么叫喊,再也没有醒来。就这样,我的父亲,坐在椅子上,溘然仙逝,享年八十三岁。

按照风俗习惯,更是因为不舍,子女、儿媳、孙子们守灵两天两夜,第三天隆重料理后事,然后历经四十九天烧过“七七”。父亲既已入土为安,一切也都尘埃落定。有一天,我突然想起鲁迅作品《为了忘却的记念》中的“坐化”。“坐化”是一般人不可企及的境界,指修行有素的人,以打坐的姿势端坐安然而命终,通常指在寺院修行的高僧。我的父亲可不是什么高僧,也从没修过佛,甚至不懂佛是怎么回事。他就是一普普通通的老农民,一位当了几十年村干部的老*员。父亲身体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大病,但是他的脚疾和失眠也很让他烦恼了好多年,但愿他老人家像高僧圆寂那样“得道圆满,离苦得乐”。

父亲的突然离世别说我们家人无法接受,就是街坊邻居也不相信,昨天还坐在门前一起喝茶拉呱来着,好端端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然后纷纷回忆起父亲过去所做的一些事情来。都说我父亲当村干部时没少替街坊邻居消灾除难:王家二儿子当兵*审时,差点因为小时候调皮偷生产队的地瓜之事没通过,幸亏我父亲出面作保才算过关,到了部队因为表现好被推荐上*校,然后当了*医,医院工作,一家人过着生活幸福;陈家父亲在大连工作,被打成“右派”遣返回村,成为村里造反派批斗的重要靶子,被折磨得很可怜,父亲实在于心不忍,找个借口把他藏了起来,才幸免更严重的迫害。父亲喜欢养牛,自家种地收庄稼用。街坊邻居也经常借牛用,父亲总是有求必应,因为怕牛受委屈,经常借牛还搭上人,亲自牵着牛帮这家犁地,帮那家拉庄稼,尽管人疲牛乏,但每次都是干完活就牵牛回家,牛不吃人家一根草,人不吃人家一口饭,只要听人家说声“好牛,好把式”,便无怨无悔。还记得父母为了补贴家用,在厢房里开了几年小卖部,主营日常生活用品,利润很低,挣点小钱。那时候村民都不富裕,经常有人赊账。有些人好多年也不结账,父母也不好意思上门去催要。最后小卖部不干了,父亲说:“这几家孩子多,真有难处,算了吧。”赊账就这样不了了之……类似的事情很多。前来吊唁的村书记说:“前天老人家还参加了选举,亲自投了票,也交了*费,怎么突然就走了呢?”说完唏嘘不已。

忘不了一段特别的时光,大约是七十年代初,*河沿岸的一些地方经常遭遇洪灾,百姓生活极度困难,经常背井离乡出来讨饭,到了冬闲季节,更是成群结队。我们村就住过广饶县(我们小孩子称为“光涝”)的一个村的几十口讨饭者,他们是有组织的,姓齐的队长和会记带队,都是青壮年男女和半大孩子,记不清当初是什么机缘来我们村“扎营”的。当时我父亲是大队长,亲自带领一帮年轻人腾出村里那个半地上半地下的铁匠铺,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上厚厚的干爽的麦秸草,“客人”住进那宽敞又暖和的舒适“大客房”。他们白天外出奔波讨饭,晚上回来住宿,吃饱喝足后闻着草香味儿中安然入睡。讨要的食物吃不了的就晒干装袋子储存,住处房前屋后晒的满地都是,成了村里一道别样的风景。时间长了大家混熟了,像街坊邻居一样和睦相处,我们村多出了一帮“临时村民”。晚饭后“临时村民”到“土著村民”家串门,男人们聊着各自的风土人情,女人们互相交流针线活,孩子们一起玩耍。因为春节期间是讨饭的*金季节,他们不舍得回老家,就在这里过大年。大年三十父亲带领几个年轻人挨家挨户收取面粉、白菜、粉条、花生油,还有生产队宰杀肥猪特意留的几斤猪肉,然后送到铁匠铺“大客房”,让“客人们”包饺子吃年夜饭守岁。当时客人们感激涕零的神情,父亲慈祥和蔼的面容,至今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正月初一,父亲又亲自把客人们安排到了各家各户,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村的村民就这样来了一个大融合,度过了一个特殊的春节。还记得那时情景,家家其乐融融,温馨和谐。我家本来人口就多,大小六个孩子加上父母八口之家,再安插上“临时村民”二人,十口人围在一起,炕上地下都是人,挨挨挤挤,人头攒动!饭桌上,一篮子黑白面粉掺和的馒头、一大盆白菜炖粉条、一大盆萝卜丝炒虾皮、一大盆骨头炖汤、一大盆蘑菇炖公鸡,一盘咸鲅鱼、一盘虾酱炒鸡蛋、一盘猪蹄冻、一盘烧烤青麟鱼,白菜芯粉丝加大蒜泥的热合菜必不可少……嚯!空前丰盛的春节大餐!大家一起吃得热火朝天,噼里啪啦,筷子齐飞;吧唧吧唧,嘴巴齐响;嘻嘻哈哈,欢乐共享。说起来也奇怪,以前我们见到讨饭的都会跑回家快速关上门,没想到竟然可以坐在一起吃饭,一块过大年,多奇妙的场面!当然,这是父亲提前朝我们瞪着大眼狠狠教训过的成果。还记得开春后“客人们”撤离我们村的情景:女人们相拥,男人们握手,齐队长和会记各自握住我父亲的一只手,不停地掂着,久久不肯放开,“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之后两个村的人们经常书信往来,互寄一些土产品。每次看完齐队长的来信,父亲会说一句“今年广饶没涝,不用出来讨饭”,说完脸上现出欣慰的笑容。

我们兄弟姐妹小时候受父亲的恩惠在《难忘那些穷开心的日子》中已描述,此文略过。且说七年前的中秋节,大姐召集我们六个家庭专门商议照顾二老事宜。我们觉得二老都八十多岁了,生煤炉子取暖不安全,自己做饭力不从心,怕有什么闪失,所以一直通过了六家轮流值班的方案,每天至少有一人在二老跟前伺候起居生活。父亲脾气很倔,那段日子更是发挥到极致。他总是指挥着跟前的儿子或者闺女或者孙辈们干这干那,必须按着他要求的方式方法做。必须随时把两口水缸接满水,达到满而不溢的水平线,差一点也不行,并且必须在那里守着,直到水满关上水龙头,以免水流出来淹了屋子,浪费了水。每天必须随时烧开水装满四个暖瓶,不能有空着的。做饭时电饭锅必须放他指定的地方,用完了后电源线必须拔下来,并且挽两圈挂到他指定的墙上去。有一天父亲让哥哥买个小型号的煤气罐,我们都认为家里天天有人,没有液化气了可以随时去灌,没有必要再买,可是父亲坚持必须买,并且必须灌上液化气放厢房里备用,拗不过他,哥哥只能妥协。每天晚饭后必须关好大门,不能怠慢。除了睡前吃一片安定片,有个头疼脑热的绝不吃药,硬抗到自愈,别提打针,上医院嘛,免谈。父亲就是这样倔,我们一般拗不过他。永远忘不了那一个月的时光,正值金秋,气候宜人,风和日丽,树影婆娑。院子里白菜、萝卜、大葱、菠菜等绿油油的,生机盎然。哥哥刚给二老重装的四间房子宽敞明亮,屋里水电暖气一应俱全。每天早上父亲亲自打开大门,拿马扎坐在大门口,笑嘻嘻地和路过的乡邻打着招呼,然后听到儿子或者闺女叫一声:“爹,吃饭吧!”就进屋吃一碗面条,父母的早饭是永远吃不够的面条,菜肴就是自家院子里种的应季蔬菜,加一鸡蛋。上午和几位老伙计坐在胡同口喝着茶水,拉着家常,听听京剧,悠闲自在。然后吃午饭,一盘蔬菜,一盘排骨或者煎鱼,吃得心满意足。饭后坐在沙发上打个盹,下午又拿着马扎出门了,老伙计们又是半天龙门阵,谈古说今,家事国事世界大事,说高兴了就哈哈笑,有时也争论得面红耳赤。晚饭,一碗玉米面稀饭或者小米粥足矣,然后就坐沙发上看电视,天气预报和新闻联播是必看的。时常享受孙子的专业服务,中药泡脚和推拿按摩。那些日子,二老脸上总是洋溢着满足的微笑,岁月静好不过如此吧。那天,父亲一天三顿饭吃得正常,晚上看电视时还和二姐及弟媳妇看着电视说笑话来着。然而,谁能料想,父亲会突然就走了,走得果断,干脆……

料理后事的三天里发生了几件事:第一件事——因为人多忙乱,不知道谁打开水龙头接水忘了关,结果水缸满了后流了一地水,大姐边收拾边泣不成声:爹在的时候哪有这种情况?第二件事——按着习俗老人下葬那天家里必须下一大锅面条,所有后辈都要吃一碗,图吉利,老话叫“抽捞”(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结果面条还不熟液化气没有了,哥哥从厢房里拿出那个备用的小号煤气罐时泪流满面。第三件事——爹抽了一辈子烟,平日就抽差点的,有时候还抽旱烟,孙子外甥们给他买的高档香烟,只有逢年过节或者来了客人才舍得拿出来,弟弟从父亲的柜子里找出三四条完整的高档香烟,三天招待亲朋和帮忙人绰绰有余。我们纷纷痛悔以前不理解父亲,忤逆他老人家。大侄子理解透彻:“爷爷虽然形式上没修佛,但他心里就住着佛。”是啊,父亲即佛!老话说得好“父母都是在世佛,何必千里访灵山?”父母生你,养你,育你,助你,爱你,度你……人啊,请拜好身边的父母佛吧!

在“七七”祭奠仪式上,大侄子作为长孙奉悼文《爷爷的传家宝》,洋洋洒洒几千字,总结了爷爷的生前言行,并整理出一套可以世代传承的“家训”:(1)积善之家必有餘庆(2)吃亏是福(3)勤俭持家,节约惜福(4)没有规矩不成方圆(5)平日有备日后无患(6)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7)家庭和睦万事方兴。

愿父亲安息,家风绵长!

作者简介:王京玉,烟台莱州市人,中学高级教师,退休后尝试写散文,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崇尚简与素,常怀感恩心,做人礼谦诚,为文真善美。放慢脚步,闲看花开,静赏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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