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在成为“弘一法师”之前,本浊世佳公子、津门大阔少。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一个文青版的王校长。
他年轻那会,作为一年零花钱都有30万大洋的顶配富二代,那也是诗酒风流的主。彼时的他,既热衷于曲赋,也耽于声色,出入狎邪,诡时玩世,俨然游戏人间的豪奢浪子,完全是“佻达放荡”的纨绔子弟面目。他是忧国忧民,但同样也好精舍好美婢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爱国声色两不误。
弘一法师书法他自15岁开始,就整日流连于戏院,酬酢在妓院,狂嫖烂*,无所不为。他所追求的女人,诸如朱慧百、李苹香等等,都是青楼出身。他那时写的诗,诸如“披发佯狂走”、“痴*销一捻,愿化穿花蝶”、“说相思,刻骨双红豆”之类,清一色艳诗,妥妥名士作派。他出家前,将物件分赠友人,其中给至交夏丏尊的那堆卷轴,就多是“逛窑子”时的风流债。
少年李叔同年轻时的李叔同,太像晚明花花公子张岱了。不仅经历像、生活态度像,其实连为人也像:此正如夏丏尊感叹的,“李叔同做人的一个特点,是做一样,像一样”。
26岁那年,他突然抛下正妻与两个娃跑到日本,据说也是因为争风吃醋:上海读书回来,发现相好名妓杨翠喜已被段芝贵夺走,愤而东渡。
在日期间,他惊世骇俗地画裸体,请当地女子春山淑子做模特,很快又纠缠一块,纳为继室。年底,中央美院在整理藏品时,发现一幅晚清半裸女油画像,经鉴定就是李叔同手笔。这大概是中国画史上最早的裸女油画,比起刘海粟他们,着人先鞭10多年,真正行业宗师。当年林语堂感叹,李叔同是他们那个时代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确非献谀套话。
可以说,37岁之前,李叔同的私生活是很不检点的。不仅如此,他早年性格也不大好相处,严苛到不近人情。欧阳予倩回忆,在东京时李叔同“异常的孤僻”,“律己很严,责备人也很严”。他说,有一回他远道拜访,只因超出预约时间5分钟,就被拒之门外,既为之愤怒又感莫名其妙。
欧阳予倩.-,湖南浏阳人他似乎生来就是一团矛盾之人。与一般的膏粱子弟不同的是,他不只是懂得花天酒地,从小在读书方面也是极其自觉和用功的。他晚年说过,自己虽生在巨富之家,可其母毕竟只是“妾”,作为庶子“也就无法与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相比”,自小就承受极大精神压力,需要在学业上证明。这一点处境与动因,与稍后的胡适很相仿。
这位金枝玉叶、文化全才,正因资质超卓又奋勉不屑,才得以在篆刻、书法、绘画、音乐、戏剧、翻译、诗文等诸多领域建树甚深,甚至大开先河,导夫前路。他的一生,长于津沽、旅居于沪滨、留学于扶桑、从教于江浙、法施于四海,所谓“半世风流半世为僧”,终由风流才子而青史留名。
我们现在知道,“中堂大人”李鸿章,晚年最爱用的两方私章——“鸿章私印”与“少荃”,其实都为李叔同所刻。那时的李叔同,不过才15岁的少年啊!这也可见他在书法诸才艺上的才情。
天津粮店街60号李叔同故居正是如此顽主,居然在年39岁那年,正值人生最高光时刻,却突然跑到杭州虎跑定慧寺剃度出家,让世人错愕不已至今。
出家前送给夏丏尊的卷轴从此,他犹如蛇蜕新生、仿佛生命脱壳,捐弃故技,斩绝尘缘,只是一衫一钵一帕,潜心专修律宗,岿然一代高僧。他在出家前,有两房妻子、三个儿子。如今有很多人批评他是“抛妻弃子的渣男”,不免过甚其辞。其实,从现有资料看,他离家前将后事都安排稳妥了,并非不管不顾:李家不缺钱,托付的朋友也尽心尽职,妻儿全部顺遂安乐度过了一生。
晚年的他,与侄儿李圣章闲谈,只抱歉一件事情,“出家前没同你三婶母商量,很对不起她”。日本夫人春山淑子,则在他张罗下,回到了日本。在杭州西湖边最后一面,李叔同安慰她,“你有技术,不会失业”,掉头不顾消失在西湖烟波浩渺间。日前,有著名文化人蔡志忠自称“开悟”,且在少林寺大张旗鼓“出家”,看情形不过就是做戏,李叔同就非这等“票友”。他是动真格的。
图\春山淑子返日从事医护工作,年以岁去世.与李叔同所生女春山油子,今年7月去世,享年岁
依佛门戒律,出家人得告别一切鬘华涂香、所有鼓乐众伎之事。严格地讲,僧人是不玩书法的。也因此,从“李叔同”过渡到“弘一法师”后,过去种种才艺,他也准备一概摒弃,从此没画过画、没弹过琴,甚至也不再作诗。“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索性从“空谈”彻底遁入“空门”了。
近期闹哄哄的“蔡志忠出家”只是,很诡异很特殊的是,弘一大师唯独于书法一道,并未彻底忘情放下,自称“诸艺俱疏,惟书法不火不俗”。
而且,步入佛门后的他,反倒更加用心在书法上,留下遗墨难以尽数。
隠書廬朱老师前几日就专门讲过一件趣事:他年少时,在老家上虞乡下,结识一位农家老者。那老人不过一平民,可当年竟见过弘一大师,且自称从其手中免费得到过书法。这是可信的。那时的弘一大师,随顺世缘,了无迎距,几乎日日写字,也必定有求必应,最乐于写书法送于周边人乃至民众,炯然自如以为结缘。
为啥更热衷书法?这里头奥秘倒也昭然若揭:李叔同出家后,是把书法视同佛法,既借此修身养性,也有意感化三界火宅中的芸芸众生。佛法不能当人情,但书法可以是。据《弘一法师与书法》一文,他入山前夕,在写完最后一幅书作《姜母强太夫人墓志》后,也曾断笔两截决意永弃。后经居士范古农提醒,他才恢复对书法的热爱。只是,从此不再称“书法”,而以“写字”名之,目的也只是送人结缘。
左二为李叔同幼子李端
他之于书法,也着实笔耕不息至死不休,并无心插柳地成就书法史上别具一格的“弘一体”。于是,一代高僧,也成民国史上最传奇的“书法大师”。有名书家就说,“我的书房不挂任何人的字,哪怕是天下第一、二、三行书,也懒得去挂,但我很乐意挂弘一法师的字”。就连最厌恶“士大夫作派”的鲁迅,居然都俨然迷弟,在年还专门“乞”得弘一法师一幅字,上书“戒定慧”三字,现尚存北京鲁迅博物馆。
鲁迅与李朋友圈高度重叠可以说,书法对于弘一大师而言,几可等同于漫漫修行路上中的念珠,方寸尺幅之上,冰炭并置、欢苦杂陈、悲欣交集,艺道合一。他在意书法,可早就不是要“写好”那般低级,亦或纯“技术”那么无聊。他是要自渡渡人,不是借此标榜。
送予鲁迅字他说,“人以字传,是一桩可耻的事”,认为人品贵于书品,书法依人而存。他既无意也不屑于当一名“书法家”。其实,历史上哪个正经人会以当“书法家”为满足呢?
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弘一法师的书法,在出家前与出家后,几乎截然两种样态,宛如两种笔墨格调。“李叔同书法”与“弘一体”,脉脉相续又判若两人。
“李叔同书法”是专业书家的路子,可“弘一体”似完全空诸依傍,自创一格。大概也因此,社会上一直有非议的声音存在,认为“弘一体”太缺法度,结构歪扭、墨色单一、笔法不见、章法全无,与“大衣哥”朱之文涂抹的没啥区别,世人如此追捧,无非“捧臭脚”而已。前些日,有“云冈杯魏碑书法展”某特等奖作品,让舆论沸腾不下至今,也许在这些朋友看来,“弘一体”也是诸如此类装神弄*的吧。
近日争议的“云冈杯魏碑书法展”特等奖甚至,知乎上还有议论说,这种字“与3岁小孩涂鸦差不多”,如同“*见愁的*画符”,是没啥功底的“名人字”,委实开了当代书坛“丑书”之先河云云。连一代*才*永玉都说过,他10来岁时,即浪迹天涯,某日在附近寺庙瞎混,巧遇鼎鼎大名的弘一大师,入书房见到人家的字,曾当面批评其字“不好,行笔没有力”。事过70年,他还不忘反复斯言,取瑟而歌之意溢于言表。
老顽童*永玉说弘一体没有功底娃娃字,当然是很荒诞、很外行,更是不符事实的贬抑。实际上,在“津门阔少”时期,他就以书法为人瞩目,16岁在天津辅仁书院时就博得“李双行”的美誉。李家不只是豪富之家,也是书香门第,其父李筱楼是年的进士。家学渊源,从幼年开始,他就在书法上用过苦功的。如今可见李叔同早年作品,是11岁所书柳公权《玄秘塔碑》扇面、15岁时所写《八破图》、16岁赠恩师徐耀廷魏碑体扇面,以及3年后仿苏轼体所书自作《山茶花》诗等。
图\“当代画僧”史国良:弘一大师早期书作,是教科书级的魏碑作品
从这些遗墨看,再参方爱龙《弘一法师年表》可知,李叔同早年学书有两大特点:一是从学篆起步,从业于“私教”徐耀庭,8岁就开始临《石鼓文》等;二是与之相连的,也与晚清书坛风潮有干系,他开始就有“重碑轻帖”倾向,直到17岁后追随津沽名家唐静岩,才遍学诸体,援帖入碑。夏丏尊回忆录里,说见过故友许多习字草本,“各体碑帖他都临摹”,“写什么像什么”,功底是非常深厚的。
他的临帖次第,与我们当下多数人“笔从楷入”的刻板认知不同,是直接遵循汉字书体先后源流,“先篆隶后楷行”的,这也是彼时世家子弟练习书法的一个传统路数。所以,李叔同早期得力于篆刻、碑版最多。他也很勤奋,自称“居常鸡鸣而起,执笔临池,碑版过眼,便能神似。所窥涉者甚广,尤致力于《天发神谶》、《张猛龙》及魏齐诸造像,摹写皆不下百余通焉”。
譬如,下面这幅写于年前的《临魏灵藏造像》,特征就很明显:出帖入碑,碑底隶面,恢弘刚健,棱角分明,呈清挺瘦硬之态,又有勃勃生气,不难寻绎出《石鼓文》《峄山刻石》《张猛龙碑》的痕迹,同时又杂有二王迄至明清帖学笔意的流丽感与书卷气,透露着股文人之气、学者之质:
此外,一般书家刻意临摹的习气、及功底未达的俗笔,他早期书作也未必没有,平心而论,无需深讳。只是可明白的是,魏碑体是“弘一体”的母体,乃“弘一体”的法乳所在,嘲笑他没功底完全信口开河。
而“弘一体”书风的正式确立,还在他看破红尘出家之后。达到完全的清静自然、粹美圆融之状,则在50岁前后。
此时的他,繁华落尽舍弃一切,从公子哥变身云游和尚,从风流才子转为苦行僧人。杖锡所至,随缘任意,结茅野屋,补衣脱粟,萧闲枯淡,了非旧观,所有“资产”不过一伞一帕,完全活成了贾宝玉的现实版。此时的他,案头再操笔弄墨,更无丝毫名缰利锁的羁绊,好坏得失早不挂念,水边树下称性挥笔,无非心性流露,或是方便法门罢了。
“弘一体”何以像“婴儿体”,就是由此心态而来。这种书法,两大特征也很明显:其一,学书与修身不分,刊落锋颖一味恬静。他从此只写佛经与布善道施之语,书法乃成弘扬佛法的工具,技巧内敛,大巧若拙,给人一种既温煦和暖又不食人间烟火之感。现代以来“和尚字”总多学“弘一体”良有以也;
其二,“弘一体”再没有一笔逞才使气。他逐渐跳出北魏桎梏,反借晋书由碑化帖,肉渐减、体渐长、气渐收、力渐凝,给人一种平淡中和“复归于婴儿”之状,既是“书法”又超越“书法”。这种书风,真是很难评价。更为重要的是,近代大书家中,连林散之都有迹可循,惟“弘一体”不可学也无法学。
中年以后的弘一法师,不再刻意追循所谓的书写技法,“写字”纯粹在“写心”,回到了艺术初衷。年,他写给堵申甫先生的信中说,“拙书尔来意在晋书,无复六朝习气”,是夫子自道蜕变本相。到了后来,他更将此前所写一概贬为“俗书”,“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显存改弦更张之意。
什么是“弘一体”,从佛学术语来说,实堪称“离相体”,所存是“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的深意。中国书史上,还有一位大书家朱耷,也由“贵公子”剃度,也不弃书艺,可艺术风格与弘一迥然不同。一个平和如水,一个奇怪夸张,大概也可理解为被迫出家的八大山人,终究还牵肠挂肚看不破吧!“八大体”也许比“弘一体”高明,但不如后者纯粹。“弘一体”洗尽巧气、浊气、怒气、霸气,浑若天成人书俱老,道似无情却有情,真正高古慈悲的佛家气象。凡书法家,总要有悲鸣之心,要有爱、同情与怜悯心。
我是很偏爱“弘一体”的,赵朴初题字的那本《弘一法师手书嘉言集》,是时时勤拂拭。有人笑他书作幼稚,直如小孩涂鸦,实是领会不到中国书法藏纳在横斜笔墨之中,那种玄微精邃的书道境界吧。
我的住所背后,是一座古刹,雍容千载,古风悠悠。寺门边,香炉旁,石桌前,伫立一块石碑,是依据弘一大师当年墨宝摩刻的。
图\年10月圆寂于泉州现模范巷92号温陵养老院,得舍利子余颗、舍利块多块
夏日时,每回晚饭后散步,总要进去看看,对着满池龟鱼,面碑小坐。这块碑书,据说也是大师晚年所写,但与平日所见那种藏锋敛神、火气消尽的典型“弘一体”,书风不太相同。气势磅礴,骨象铮铮,有晚秋的成熟丰稔,又有深冬的冷峭高洁,似有百折不回之决绝,又兼放火烧山之狠辣,更透着潺潺汩汩的一往深情,屡屡让我出神。
李叔同现两个嫡孙女也成了佛教徒看久了,似乎冥然中也能略懂一代书家兼高僧的弘一大师的某刻心境:古人说“太上忘情”,其实并不是将所有的“情”都忘了,练就“枯木禅”甚至是“活死人”。非常之人,必有深情之处,这种“看破”委实是忘却那些枝节横生的无谓,注心在更质朴、更深远、更辽阔、更博大,或许也是更无名目的“情”与“爱”上吧。他因此不是“书”家,也由此超越书“家”。
每当此际,也总觉得,当年弘一大师圆寂前,固欣然于己身之悲与喜,可我等迷途众生终究不断重复他的惊与恸。我们欣赏他的书法,却还是没法洞悉他的悲愿。所谓“悲欣交集”,第一个字毕竟还是“悲”,走前仍然是大愿无涯悲心无尽。
而百年俯仰中,连他最后寄望的群体,诸如龙某寺高僧们,最终都在喧嚣中纷纷塌台,益证哲人的叹息永远有效,而人类的处境恒常可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