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近影
五峰密老和尚探踪
文/周志刚
《萍乡县志》卷二：“五峰寺，在县西金源里。宋密老住五峰，*山谷有诗送之。”乾隆间萍乡知县胥绳武曾说：“密老名传矣，其事不传。今问五峰尊者，尚有能沿其衣钵者。”密老和尚现存资料不多，甚至本名未考。笔者在浩如烟海的史籍中搜寻近五年，终于觅得些蛛丝马迹。密老和尚来头之大，足以惊掉你的下巴。
查阅云门宗历代传人世系详表中，发现在第六世二百零四个传人中，太和珍、五峰密、慧日和尚三位作为法昌倚遇禅师法嗣赫然在列。又经笔者查阅《法昌倚遇禅师语录》，发现其笔录者为小师宗密。根据古人尊称习惯，例如*庭坚称称灵源惟清为清老。又苏轼称法秀为秀老。那么，宗密被称为密老是极有可能的。《五灯会元》第十八卷载：“潭州龙牙宗密禅师，豫章人。僧问：如何是佛?师曰：莫寐语。问：如何是一切法？师曰：早落第二。上堂，大众集，师曰：已是团圞，不劳雕琢。归堂吃茶。上堂：休把庭华类此身，庭华落后更逢春。此身一往知何处？三界茫茫愁杀人。”
《五灯会元》卷十六载：倚遇禅师（-），漳州人，俗姓林，自幼出家，师事北禅贤禅师，后住持分宁（今修水）法昌寺，“在法昌二十三年而终”。为云门宗第五代传人。惠洪《禅林僧宝录》、赞宁《宋高僧传》均录其传。倚遇禅师与*庭坚交情颇深，曾作《山谷老人颂》。密老出其门下，自有一番不凡的成就。于是后来有了*庭坚亲送其前往道释名山五峰山，出任五峰寺主持之佳话。
据张传旭《*庭坚年表》等资料考证，宋徽宗崇宁元年（），*庭坚结伴同行送密老到五峰山。并留诗：《送密老住五峰》：
我穿高安过萍乡，七十二渡绕羊肠。
水边林下逢衲子，南北东西古道场。
五峰秀出云雨上，中有宝坊如侧掌。
去与青山作主人，不负法昌老禅将。
栽松种竹是家风，莫嫌斗绝无来往。
但得螺蛳吞大象，从来美酒无深巷。
任渊在《山谷诗集注》描述了此诗的来由：“山谷有为密公作草书，跋尾云：‘元年三月壬午，旅寓宜春之开元，饭崇胜密公之堂。’即此僧也。壬午盖二十七日，宜春属袁州。”《云卧记谈》卷上记载了崇胜密公，书曰：龙牙禅师讳从密，字世疎。以草圣为世所珍。舒人张怀素自号落魄野人，以幻术游公卿间。崇宁四年，怀素谋反事败，陵迟处斩。检其橐，有密草书，洪公觉范（惠洪）跋其后。由是二公连累获谴。从这个记载上看，密老的草书在当时很有名气，而惠洪曾经在密老给张怀素的草书上做跋，因此遭连坐入狱。而密老是否因这个原因前往五峰山避难，亦有可能。
是年正月，*庭坚自荆州返回故里，同月二十六日登岳阳楼。二月六日至通城，入*龙山，拜谒灵源惟清。三月二十四日，寓万载广慧道场。四月一日到萍乡，与其兄*大临（字元明）相聚。十五日赴江州与其家相会。三月二十七日“饭崇胜密公之堂”，“四月一日到萍乡”，并在萍逗留时间长达半月。另据《昭萍志略》所录*庭坚《县厅壁记》云：“庭坚杭荆江，略洞庭，涉修水，程经七十二渡，出万载、宜春，来省伯氏元明于萍乡。”故《*庭坚年表》其自述行程与上基本相符。
任渊《山谷诗集注》详注了此诗，其云：“密老，盖法昌之嗣。”法昌，即诗中“不负法昌老禅将”之法昌。法昌本寺名，在洪州分宁之北，此处指法昌倚遇禅师。密老为其法嗣，故山谷诗多取法昌之典。如“栽松种竹是家风”句，任渊注引觉范《禅林僧宝传》曰：“南禅师至止，遇方栽松，南公曰：‘小院子栽许多松作么？’遇曰：‘临济道底。’南公指石曰：‘这里何不栽？’遇曰：‘功不浪施。’南公曰：‘也知无下手处！’遇却指石上松曰：‘从甚么处得来？’南公大笑曰：‘苍天苍天！’”
诗的末句“但得螺蛳吞大象，从来美酒无深巷”，任渊注曰：“法昌有《法身颂》云：‘螺蛳吞大象，石虎咬蕃马。惊起断家龙，踏落云屋瓦。’”（俱见任渊《山谷内集诗注》卷十六《送密老住五峰》）。“美酒不怕巷子深”是俗语，这也符合*庭坚喜用南语入诗的风格。大概因为当时的五峰寺位置较偏，名气也还不如崇胜寺，所以五十七岁的*庭坚勉励密老，只要你能够传承倚遇衣钵，能够弘扬法昌宗旨，又何患声名不为世人所知哉！这首诗中流露出的浓浓的劝勉之情，可以明显看出*庭坚是以长者的口吻而写的，也足见*庭坚比密老和尚要年长许多。
而密老较早见诸文献的记载，也是*庭坚写给他的信《答崇胜密老书》：
顷尝论道人处俗之意，公欣然见纳，然恐未及其趣耳。如公高明了了，决不同流俗矣。忧患百种，去来无乡。要使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耳。势力之交，决定能埋殁人。人之所畏，不可不畏。清心省事，不得已而后应，自然寡过矣。道人壁立千仞，方不入俗。至于和光同尘，又和本折却。与其又和本折却，不如壁立千仞。
当时密老在宜春崇胜寺。据信中“顷尝论道人处俗之意，公欣然见纳”之言，说明他们早有交往。
*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省九江市修水县）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为盛极一时的江西诗派开山之祖，与杜甫、陈师道和陈与义素有“一祖三宗”之称。与张耒、晁补之、秦观游学于苏轼门下，合称为“苏门四学士”。生前与苏轼齐名，世称“苏*”。著有《山谷词》，且*庭坚书法亦能独树一帜，为“宋四家”之一。*庭坚与僧道交游颇多，多见诸于诗书。如东禅寺园照、惠洪，*龙寺晦堂、惟清，云岩寺死心等。三十七岁曾作《发愿文》。连苏辙在《答*鲁直书》中亦云：闻鲁直喜与禅僧语。而在*庭坚书集中多次提到“密师”“密公”“密老”，均为一人，就是后来主持五峰寺的密老和尚，倚遇传人之一的五峰密。
如果说密老是云门宗第六代传人，五峰寺主持，同时也是*庭坚好友。已经体现他在佛门崇高的地位。那么他的身世之谜，则更让人震惊。
*庭坚在贵州为官时，时常得到王献可的照顾，一直私交很好。有一次为王献可写了《兰亭》诗，同时还写了两卷书法给王子飞兄弟二人，就是托密老和尚送过去的。其《与王子飞兄弟书》（王雩）曰：“姚君所携纸卷，已下笔，未了，不久同《兰亭》诗及子飞纸轴附密上座行矣。”为了介绍密老，*庭坚又写了封信给王子飞（王云）。《四友斋丛说》卷二十一释道一《*山谷与王子飞书》有云：“密师温克，盖得其兄范公江海之一勺耳。恨公不识范公也。”这封信，一是介绍了密老的性格温和恭敬，二是介绍他的身份。因为密老的名气尚未达到四海皆知的地步，所以就介绍了一个人人尽知的名字。说密老是范公的弟弟。*庭坚曾有诗《寄六祖范和尚颂》：“范公头上著枷，涪翁脚上著杻。且共弥勒过冬，闲坐地炉数九。”
范公范和尚就是释德洪（～），一名惠洪，号觉范，筠州新昌（今江西宜丰）人。俗姓喻，后寄养彭家。年十四，父母双亡，尝为县衙小吏，*庭坚喜其聪颖，教其读书并令出家。依三峰靘禅师爲童子。哲宗元佑四年（），试经於东京天王寺，因度牒难谋，冒惠洪名得度爲僧。四年後南归，依真净禅师於庐山归宗寺，随真净迁洪州石门。二十九岁始，游方东吴、衡山、金陵等地，住金陵清凉寺。冒名剃度事发，在南京入狱一年，勒令还俗。後至东京，入丞相张商英、枢密郭天信门下，再得度，赐名宝觉圆明禅师。徽宗*和元年（年），张、郭贬黜，亦受牵连，发配朱崖*（今海南三亚）。三年，得释。四年，返筠州，馆於荷塘寺。後又被诬以张怀素*系留南昌狱百余日，遇赦，归湘上南台。高宗建炎二年卒，年五十八。德洪工书善画，尤擅绘梅竹（《图绘宝监》），多与当时知名士大夫交游，於北宋僧人中诗名最盛（《四库全书·林间录》提要）。有《石门文字禅》、《天厨禁脔》、《冷斋夜话》、《林间录》、《禅林僧宝传》等。事见《石门文字禅·寂音自序》，《僧宝正续传》卷二、《嘉泰普灯录》卷七、《五灯会元》卷一七有传。惠洪与苏轼苏辙*庭坚王安石交往密切，记载了很多文人轶事。王安石的妹妹称他是“浪子和尚”，是北宋最有名的诗僧。
而专录宗族牒谱轶事的《尚友录》记载：“超然，觉范（惠洪）之弟也。为人纯厚，善论诗，极有风味。尝曰：诗贵得于天趣。觉范曰：何以识其天趣。曰：能知萧何所以识韩信，则天趣可识矣。觉范竟不能屈。”这里的记载说彭超然“为人纯厚”，与*庭坚所云“密公温克”颇为一致。笔者查阅宜丰名人录，其中介绍惠洪时提到惠洪的堂兄彭乘，因饱读诗书，取得了翰林学士职称。其他几个堂兄弟如彭国晦、彭超然(僧)、彭思禹等，都是名噪一时的文士或进士。而唯一标明出家为僧的“觉范之弟”彭超然，极有可能就是“其兄范公”的密老和尚。这也就解释了惠洪《崇胜寺后有竹千余竿独一根秀出人呼为竹尊者因赋诗》的来由，因为弟弟密老在宜春崇胜寺驻锡，所以前来探视而留下千古佳作。以至于“*太史见之喜，因手为书之。”（*太史即*庭坚，文见《能改斋漫录》卷一一《记诗》）*庭坚意犹未尽，做诗《题竹尊者轩》并写记《竹尊者轩记》。
惠洪与他这个同入禅林的弟弟感情很好，因为他们曾经一起在云庵和尚（真净克文）座下学习。所以后来曾作《七月四日昼梦云庵和尚教诲久之而觉作此示超然》：夏窗午睡谁呼觉，院静惟闻绕砌泉。梦里绪言犹可记，壁间遗像尚依然。衬珠定使拳披见，坐榻当令膝处穿。塔在层峰衰眼力，何时同汝扫颓塼。诗中怀念他与超然在寺中学习受到云庵和尚照拂和教导的场景，相约超然有机会与他一起去扫墓。惠洪有什么好的诗句也马上寄给超然看。就像《寄超然弟》诗中所说：“书空偶尔成诗句，寄与西林阿永看。”惠洪曾经为超然写过不下于十首诗，如怀念二人路过独木的《元祐五年秋尝宿独木为诗以自遗今复过此追旧感叹用韵示超然二首》；秋天怀念超然的《秋夕示超然》等等。
而超然对这个哥哥也非常亲近和爱戴。惠洪在南京受牢狱之灾，超然与泉侍者不远千里奔赴探视。惠洪感动地写下《超然携泉侍者来建康狱慰余甚喜作此》，说：“吾亦失沉痾，一笑欢解颐。”超然肯定也是会诗的，并且也写诗。这个从惠洪的《同超然无尘饭柏林寺分题得柏字》诗题中得到佐证。这首诗就是说惠洪、超然、无尘三人在柏林寺游玩，在餐桌上以诗为戏，取“柏林寺”三字为诗韵，各自拈取一韵而作诗，并且要在吃饭之前完成，可见三人水平都很高。可惜因年代久远，又因其出家人淡薄虚名，竟然一首也没有查证到，实在是遗憾。
年*庭坚去世，年惠洪圆寂。而密老仍健在，因其“善论诗，极有风味”而声名愈彰。这有李处权的《送密老》为证：
岁寒纡锡辱西临，一笑忘言意自深。
怪石奇松那有价，片云孤鹤本无心。
上人已了洞山偈，倦客方为梁父吟。
枯木堂中无孔笛，侍郎今日是知音。
李处权（?-），字巽伯。北宋目录学家李淑之曾孙，本徐州丰县人，而后家于溧阳。徽宗宣和间，诗与陈恬、朱敦儒齐名，称为南渡三大诗人。卒年七十余，有《崧庵集》十卷未传。淳熙六年（），由其堂弟李处全辑佚四百余篇刊行，此本亦佚。清四库馆臣据《永乐大典》辑为《崧庵集》，厘为六卷，仅存古赋4篇，诗歌首。
李处权建炎末（）南渡之后，辗转于江西、浙江、福建、湖南等地时，诗中“倦客方为梁父吟”，表明作者正处于这个流落奔波的状态中。所以在某个冬天，密老自湘东五峰山而来（纡锡辱西临），西至李处权长沙的寓所，与之谈笑风生，李处权作诗相赠，尊为上人。年惠洪58岁，据此大概知道当时的密老应该年近花甲。
笔者查阅《全宋诗》，发现该书三十二部还有赵琥所作《密老》一篇：
匹马飘然似转蓬，一年两度过湘东。
襟裙润带*梅雨，枕簟凉生苦楝风。
急急穷途将底用，区区苟禄有何功。
输他燕坐长厅老，点对浓香丈室中。
赵琥（-），字叔宝，缙云（今属浙江）县城云塘人。高宗绍兴二年（）举人，十五年（）特奏名进士，历官迪功郎，赠邾国公。事见民国三十三年《赵氏宗谱》卷三。赵琥40岁居官，根据诗中“区区苟禄有何功”可以看出，写诗时赵琥已是官身，那写此诗该是年以后了。而密老则应该是年过古稀或耄耋之年。从“一年两度过湘东”诗句分析，我们也可以推断这密老年迈之后就没有离开过五峰山了。
回顾以上，我们可以推断，密老就是惠洪的堂弟彭超然，早年与其兄惠洪在庐山归宗寺、洪州石门寺生活。后于分宁法昌寺剃度，受教于高僧倚遇，人称小师宗密。密老书录《法昌倚遇禅师语录》，可见其受倚遇之倚重，在法昌寺地位之崇隆。后来密老入宜春崇胜寺。年惠洪下狱，作为惠洪挚友的*庭坚亲送密老主持萍乡五峰寺。由此名声渐起，与众多文人酬唱交游。年迈之后，其静坐于浓香丈室，终日诵经念佛。最后坐化于五峰寺，济公的师傅临济宗领袖人物瞎堂慧远禅师亲至送葬，并留下揭语《为密上座秉炬》：袁州密禅人。去住知时节。春仲麦秋寒。举步顿超越不作灵云见。桃花眼中屑。六用既不成。万机俱透彻。依依岸柳翠如眉。片片梨衣飞似雪。密禅人正当恁么时如何。红霞散彩月沈辉。金毛跳出骊龙穴。从此，这位“纯厚、温克”、“善论诗，极有风味”的诗僧长眠于奇丽五峰山，其名亦与名山同不朽矣。
（欢迎各位专家指正，探讨，交流，特别是提供珍贵史料。为感。作者：周志刚，江西萍乡人。中国辞赋家协会理事，湘东诗联学会副秘书长。）
附：
密禅师坐禅铭(大阳明安禅师注并序)
伏以先德垂范。事理不孤。诸法空寂。以之为座。禅非意想。道绝去来。情与非情二俱弗顾。假名诠座。禅岂定乱。是知坐禅三昧发慧全该。参学禅流应晓座体。余因入室请益禅铭。略而释之于后者也。
来时不入门(无门可入)。去时不出户(去不从来)。正座座不座(不端正座)。正去去不去(去不正。来不福)。不是情无情(二俱无体)。都缘顾不顾(都无异顾)。返本不还源(还源守住)。归根无道路(归根路不过)。若唱胡家曲(肯不全。知不齐)。声声句不触(声声不闻。句在藏锋)。每念雪中吟(雪中有曲。和者何分)。寒灯不假烛(寒灯不照烛。凝然雪路分)。坐来石笋生(大坐无异发)。那用将釿斸(用处不当功)。为报参禅人(语密须明旨)。行玄不动足(切忌当风)。应须不恁么(通身终不住)。恁么却成局(事理莫教滞所执)。放下劳把捉(把捉来不著)。撒手还拘束(放旷绝所知)。步步不将来(展手不当今。行时无说路)。促延无断续(步步无间断)。不全座中人(座中不守全。终无座相)。太阳那巨旭(太阳无意。照不当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