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圆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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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晃了谁的眼文眼看世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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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明晃晃地挂在上面。一切都是那么明亮,亮得什么东西都无所遁形。王晓阳懒洋洋地侧躺在枯草地上,厚厚的枯草暖暖的。忽地,干草的香味不知怎么就钻进鼻孔里。闻着这香味,他突然心一皱,鼻子就酸了。用手遮住眼睛,把明晃晃的太阳挡在外面,透过指缝看着牛子在不远处来来回回的瘦小身影,感觉那么不真实。

今天他是特意来看牛子的,说带他出去玩,问他去城里好不好。牛子使劲摇头,说就到后山打鸟。

带牛子去过一回城里。到城里,牛子对见到的新鲜事物只露出一丝惊讶,马上绷起小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越是这样,王晓阳就越想带他尽可能去更多的地方,见更多的东西。领他和儿子一起吃肯德基,儿子兴奋地点这点那,看什么都好吃,还兴奋地问:“爸爸,你不是说肯德基是垃圾食品吗?为什么今天可以随便点?是牛子来的原因吗?”王晓阳没回答。肯德基对于儿子来说是垃圾食品,当然少接触为妙。可对于牛子,长这么大头一次进肯德基,垃圾就垃圾吧。

牛子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睛四处飞快地看一下,马上就目视桌子。吃的时候,看得出牛子很满意肯德基的口味,却不像儿子吃得飞快。儿子很快就吃完自己那份。牛子还剩个蛋挞,他把那个蛋挞小心翼翼地装进随身带的小书包里。王晓阳装作没看见。

带着两个小家伙到儿童乐园里玩了一气。临走,儿子拉着牛子的手要他再到城里玩。儿子也实在是寂寞,那些玩具也玩够了,电脑游戏王晓阳控制得厉害,所以小家伙还是挺孤单的。

牛子眼角瞅着儿子堆在地上的玩具,没回答。王晓阳给牛子也准备了两套新玩具,让他带回家里。

王晓阳没接儿子的茬儿,小东西懂什么,牛子本身就是城里人,牛子的户口现在还在城里呢,而且根据政策还吃着为数不多的低保。这里就应该是他的家,要不是……

王晓阳开车送他回家,不远,三十多里地。靠近城市的村子,但没紧要事,村里人也不到城里去。

牛子喜欢打鸟。自从王晓阳给他做了弹弓,并教会他发射这原始武器后,他就对它不离不弃了。每次王晓阳来看他,这是必玩的一个项目。

枪支管制是好事,但肆意地打猎不能了。这也是中国男人成长史上的一个悲哀,少了一项男人必修的项目。男人们越来越女气也跟这有关吧。没在林子里、草地上追逐过鹿,甚至兔子什么的,连只鸟都没打过,没尝过在野地里奔跑的感觉,无论如何对男性的养成也是种缺憾。

牛子打得很准了,臂力也越来越大。随着嗖的一声,应声而落的物事越来越多。可是牛子越来越内向,跟谁也不愿意说话。消融人和事物间的抵触相对容易,让他们多接触就好;人和人之间的抵触就没那么容易消融了。王晓阳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实际上他自己也是个沉默至极的人。干的虽然是接触人的活儿,对人的心思看得也挺透,怎么说呢,用同事的话讲,他是个一天都冒不出两句话的主儿。

最早,他不是这样的,也是个开朗的人。师兄也就是牛子的爸爸出了事以后,他就再也不愿意说话了,仿佛语言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物事。

王晓阳毕业就和师兄做搭档。师兄的师傅是个老同志,本来也应该是王晓阳的师傅。但人老了,就不愿意说太多话,就把带徒弟的重任交给自己的徒弟了。刚开始,觉得什么都新鲜,跟在师兄屁股后问这问那,连师兄说话的语气都学。师兄领着他大街小巷走,看见各色人等,说着不一样的话,唠着不一样的家常。他们熟悉辖区中的每一张面孔,知道每一扇门背后的故事,知道脚下的青砖路下雨天哪块地方会汪水。

两人管的辖区就是普通居民区,很少见达官贵人,多是贩夫走卒。因房租便宜,交通也算便利,那些外来人口都愿意在这儿扎堆。常住人口才两万,暂住人口和流动人口就达到三万。常住人口好管理,左邻右舍晚饭吃的什么都知道。暂住人口和流动人口才不好管理。做生意的、打工的,甚至躲债、躲祸的……隔几天他们就会看到新面孔在管区里出现。

师兄的妻子是个美人,很朴实的美。当时在当保姆,师兄下管区走访,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渐渐地两人竟成了恋人关系。当时引起的震动绝不比现在的明星造出的绯闻动静小。大家都不理解师兄,虽然家庭条件差点儿,可考上警校的男孩子都精神、帅气,为人再机灵点儿,那是没比的。局里好多小伙都钓到了金龟老丈人。用有些家伙的话说,那叫少奋斗二十年。其实,细算起来二十年都不止。结婚就有车有房,还有钱。老丈人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跟局里的头头们酒场、会场上常见。那升起官来,让你都来不及仰头瞅。昨天还是科员呢,今天就是副科级领导了,打个盹的工夫人家就是正科级领导了,再借着点儿人脉关系,干些买空卖空的事,那活得叫个滋润。

师兄的选择叫大家很是不解。不过也没挡住两人热恋的脚步。两人买了套小一居,结婚了,有孩子了。师兄没能像别人一样快速地从科员跳到副科,但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乐在其中。

王晓阳也结婚了。两家没事的时候总在一起。

辖区里每天的吵吵闹闹是跟太阳一起冒起来的,月亮升上来还是热热闹闹。胡同里有早市,因为不用交摊位钱,卖的菜要比菜市场上水灵些、便宜些。住在附近的居民就起早来。八点钟过后,就剩下一地菜帮子、破塑料袋、烂了的瓜果梨桃。辖区里居民的日子就跟这地下剩的东西一样,无聊,不新鲜,日复一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

这跟王晓阳的理想差得太远。他的理想是当个福尔摩斯式的警探,现在却一直在基层派出所当社区民警,每天跟大爷、大妈们天长地短地聊。“现实总是与理想差得太远。”这话是师兄听了他几次牢骚、抱怨后,老气横秋地对他说的。那一刹那,总是笑眯眯的师兄像个历尽沧桑的老人。

他琢磨来琢磨去,好像是这样。比如他老婆玉。本来是冲着警察这个职业的神秘和英勇来的,结果嫁后才发现,警察也是一普通男人,钱挣得不多,越到该放假的时候越不着家,脏衣服、臭袜子满天飞,混到老就是一正科级,商品房和私家车离他们太遥远。比如他们所长,一心想当局长。不过,以他的水平和能力看,除非他离婚再娶,娶的是市委书记的女儿。但是这更不可能,市委书记有女儿的话,除非被天外飞仙摄了魂魄,否则是轮不到他的。还比如,辖区里二姐饭店的老板李二姐一直想当明星,打王晓阳认识她那天就没断了这美梦。在店里择菜、算账的当儿都打扮停当,随时出场的架势。实在闲的时候,还要唱上几段,什么《贵妃醉酒》之类的。那身段,那飞扬的眼神,使她的小店里总是断不了男人,也说不清是喜欢她的家常菜还是喜欢挠得人心痒痒的眼神和唱腔。他们愿意捧着这个烟火贵妃。

既然人人的理想和现实都差那么远,王晓阳也就没什么抱怨的。跟着师兄带着协勤每天走在大街小巷,遇到什么人都唠唠。

牛子打掉枝头上的一只麻雀后,坐在了他身边,低头摆弄他早已摆弄纯熟的弹弓,动作是那么老练和苍凉,眼里也没有该有的稚气。“叔叔,你是不是要出远门?”这是打鸟近一个小时以来他说的第一句话。

王晓阳一愣。

“你放心走吧,我没事的。”

妈的,这小子。自己要出远门?也不知道为啥突然想来看看牛子,经牛子这么一说,自己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要出门。每次出门也没这样啊,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左右自己?这次出门真的会与以往不同?也该到了断的时候了。结果能是怎么样呢?自己发过誓,再也不会出现那样的局面,哪怕最糟糕的是玉石俱焚。太阳有些晃眼,他揉揉眼睛。师兄出事那天,太阳也这么好,晃得眼睛都睁不开。加之那道白光,眼睛更睁不开了,要不也不会……

这些年出门成了家常便饭。想走的时候,跟单位请假说老家有点儿急事,电话告诉老婆一声。老婆已经习惯了,也不跟他唠叨,也不磨叽,好像有他没他都行。同事们对一个什么都不争不抢的人很有宽容心。领导嘛,虽说不太高兴,可王晓阳这人还有点儿利用价值,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用同事们的话说,王晓阳那个蔫小子是有些神道的。

在一次搜查一个出租屋的时候,检查房客的身份证,人和身份证上的照片一致,同去的警察没看出什么毛病,网上比对也没毛病,但他的目光就是在房客和身份证之间来来回回,几个回合,那人就有些毛。刚想有什么动作,被他一脚踹翻在地。

回到所里,给发证当地打个电话,很快就水落石出了。这小子是冒用他人的身份,一切信息都是别人的,只有照片是他自己的。

跟他同去的警察有些后怕,无根无据的就把人踹翻在地,要是查不出什么毛病咋办?他就笑笑:“你没听出他的口音和身份证上所在地的口音不同吗?”

同事后来考证,所谓的口音不同,绝对不是东北和天津的区别,两地离得非常近,只是在尾音上稍稍不同,隔着二百里地的人绝对听不出来。王晓阳离着上千里,还能分辨得出?是不是神了?

警察巡逻,夜查,活儿琐碎,还累,但他们最不愿意干的就是到外地抓捕逃犯。有时线报准,少费些周折,也少受点儿罪。多数的时候,碰到模棱两可的线报,不信吧,不甘心;信吧,那就瞧吧,大海里捞针,人家吃饭,你在外面守着,手里有面包、饼干将就一下,没有就只好咽吐沫。有时走得急,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夏天一身汗,冬天冻得脚钻心地疼,后来都没感觉了。还有所谓案子破了就是指案情明朗,知道犯罪嫌疑人就完事。大多数警察认为人迟早都会抓到的。于是就没人瞧得上外出抓捕的活儿了。

王晓阳愿意去,虽说他是社区民警,抓逃轮不到他,可碰上这事他就主动请战,而且不多言不多语,行动迅速。尤其是抓捕的时候,眼中的精光就像一道利剑把人刺在当场,动弹不得。他轻易不说话,好像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到眼睛和手上,不说不动的他,动如脱兔,逃犯敢有些许动作,飞起一脚,就被踹翻在地。而且这活儿他越干越麻利,一点儿也不像他日常慢吞吞的样子。

让人不能理解的是,他抓住那些逃犯后总是一遍遍地问:“看见警察抓你时害怕不害怕?”十个有九个说,看见有人不顾一切地向他们冲来,第一感觉就是害怕,就是想逃走,跑得越快越好,压根儿就忘了手里还有武器;剩下那个说当时彻底吓呆了,根本想不起来跑的事。每得到这样的回答,他就颓丧几天,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别人暗地里嘀咕,难道他想听到逃犯不怕警察?摇摇头,也就各干各活儿去了。大家已经习惯了他的怪异。

在同事们眼里他是个不打折扣的怪人,另类。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像活化石一样。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张中国地图,上面密密麻麻的红色、绿色、黄色的小点子。一有时间,他就站在地图前琢磨,拿笔点点画画,要不就沉思。每次请假外出回来,他都在地图前站半天,有时兴奋,有时苦恼。大家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有促狭的家伙笑着说:“王晓阳等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准备组织百团大战和平原游击战呢!”

他有了外号,叫猎狗。能顺着味道摸着一个人。他能摸到的都是逃犯。一次,两次,别人认为他有好运气,可十次里有八次都让他赶上,光是运气就说不过去了。难道他背后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有大仙、神棍在帮忙?

有些新警察沉不住气,总在他身后讨教窍门。用他对一个新警察的话讲:“一个人最远能跑到哪儿去呢,现在整个地球就像一个小村落一样,人和人最远的距离是心。只要把人琢磨透了,他就跑不出去。”说这话的时候,在别人眼里他就像一代宗师一样充满自信。

师兄走了,师兄的妻子带着牛子回到村子里。隔上一段时间,他要去看一次。长时间不去,就觉得自己有啥事没办似的,难受得很。每次去,都带上老婆玉,每次从村子里回来,玉都说她再也不要去了。她说:“即使在经济上她一无所有,在地位上也处于社会最底层,食物链里的最低级,可在师兄媳妇面前还像个富翁。我到她跟前去就是为了炫耀:我有老公,而你没有。就是为了到她跟前去晒我的幸福。这种事我真的做不了了。”说归说,每次王晓阳要求她一起去,她都会去,她说受不了王晓阳恳求的眼神,一个心如枯木的人露出那样的眼神,让人心疼,真的是心疼。

牛子母亲户口在村子里,因为舍不得村里分的地,结婚后就没把户口迁到城里。牛子随父户口落在城里。师兄出事那年,牛子才两岁,王晓阳也是刚和玉结婚。如今,牛子十二岁了,王晓阳的儿子也九岁了,可师兄抱着儿子牛子那兴高采烈的样儿还在他眼前晃呢!师兄得意地说:“看吧,我儿子多像我,像个马驹子似的。”牛子小时候真的像师兄,尤其是性格上,调皮,好动。才两岁的他,恨不得耗子洞都掏两把,迈着两条小肥腿在院子里追着大孩子玩,看见人就笑。

王晓阳跟在师兄后面一天天在辖区里转,竟然暗暗渴望出点儿大案要案好让自己也有一显身手的机会。听师兄讲这片儿也发生过大案,不过王晓阳没赶上。那是他参加工作以前的事了,就发生在这片早市上。

早市上摆摊的和逛早市的人们大多不是有钱人。人要是没钱就容易活得急,看什么都有火。早市上有个卖肉的,人长得跟排骨似的,脾气却火暴得很。虽说生意不错,可家里接二连三地总有不顺心的事。他媳妇找个大仙算,说他家祖坟风水不好,要想了事,必须得把祖坟挪了,按大仙说的方法重新安葬。他媳妇就嘀咕他,让他快办这事。卖肉的烦透了,骂老婆败家玩意儿,挣点儿钱全送给跳大神的了。卖肉的带着一股火出的早市。偏赶上平时就矫情的一个娘们儿买肉。前槽肉,绞馅。差两毛钱到整,卖肉的就随手扔上一块。那娘们儿不干了:“添肉还不给添块好的,弄块血脖肉糊弄谁呢?你以为占这点儿便宜你就能发家致富啊?挣这点儿钱也不得好花,最多也就买点儿烧纸!”

卖肉的正憋着一股子气,上去就是一巴掌。两家人开始混战。混乱中,卖肉的抄起刀捅了出去,跑掉再也没回来。被捅的刀扎在左胸上,离心脏还有两厘米,经抢救活过来了。所里领导和局里领导都做卖肉的媳妇的工作:“想办法和老公联系上,没死罪,要是赔偿积极的话还能轻判些。”

卖肉的媳妇哭丧着脸:“他也没跟我联系呀!”

鬼才信她的话。在他能逃到的地方重点监守,还有几次都摸着他的尾巴了,结果都让他跑掉了。被窝里甚至还留有他的余温。

师兄给他说这事的时候表情淡淡的。本来嘛,刑事案子就不归社区民警管了。王晓阳有些蠢蠢欲动,幻想着自己要是跟那个卖猪肉的狭路相逢会怎么样,自己一定会很英武,想象一下就会热血沸腾。

理想和现实差得远,想象和现实差得更远。

那天,天出奇地好,一丝风都没有。太阳就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晃得人有点儿睁不开眼。天一暖,人就有些懒洋洋的。师兄带着他和几个联防队员在辖区慢悠悠地走着,走过王老三的水果店,老曲家的杂货店,李二姐的小吃店,老张家的粮油店,一切是那么熟悉,熟悉得有些视若无睹。后来到了任嫂的房屋中介所停下来。从玻璃窗望进去,任嫂坐在小桌子后悠荡着腿,嘴唇翻飞嗑着瓜子,眼睛则狠狠地盯着窗外,恨不得用眼神将外面走动的人拽进来,租她的房子。当然买她的房子更好,不过买卖房屋的业务像晴天下大雨一样稀少。

“怎么样?最近赚了多少银子啊?”师兄开着玩笑带着几个人进到小屋里。五六平米的小屋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四周贴着房屋信息。

“挣啥挣啊,架不住有搅和的。那个没爷们儿日子就过不下去的家伙,以为逮着个唐僧呢,怕我们知道给抢来炖着吃?还偷偷摸摸的,针眼大的地方,偷偷摸摸就能瞒住人了?”后一句任嫂是瞪着快要冒出来的眼珠子提高了声调冲外面的一个方向喊的。

顺着她的目光,大家找到了目标:李二姐的小吃店。

原来李二姐越过她这个中介招了个租房的,几十块的中介费没挣到恨得任嫂牙根痒痒。那人没办暂住证也没登记呢,几个人马上来到李二姐的小吃店。

用社区里老人的话讲,唱戏的李二姐也是个魔怔人。四十多岁,没老公没孩子,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她自己说是离婚了,孩子也给了男人。

从店门进去,李二姐正在厨房择菜。说明来意,李二姐合着韵的腔调就出来了:“呦,鼻子可真够灵的。”说完,打开后门的一道锁。她家有个后院,后院单独开门,平时把厨房连着后院的门一锁,就成了两个互不干扰的天地了。后院用于出租,李二姐带着服务员就住在挨着厨房的一间屋子里。

推开门,里面是个天井式的小院子。刷啦一下,正午的阳光像从一个漏斗中倾泻而下的钻石一样散发着灼人眼的光芒。据李二姐的描述,穿过院子里的天井才是两间住房。在这刺眼的光芒中,王晓阳恍惚见到一个瘦高的男人正在院里溜达。男人身上的某样东西白光一闪,也像钻石一样闪了他的眼睛。他刚揉了揉眼睛,就听到师兄大叫一声。那个瘦高的人影已经蹿到后屋去了,师兄却趴在了地上,血流了出来。王晓阳从来不知道人流血可以流得这么快这么急,汩汩的,带着声音,带着温度。太阳直直地照在那摊血上。王晓阳有些晕了,晃了几晃,没倒下。他又狠狠地揉了几下眼睛,刚才是自己看花了眼?

没错。他看过很多惨烈的现场,却从来没想过自己身边的人会这样流血,会这样匍匐在地上。

随着汩汩的血流走的还有王晓阳的心、气力和语言。他突然一下子就老了,老得走不动道了,甚至连做爱都没力气了。妻子玉总是暗暗想,幸亏自己怀孕了,否则以他的状态能不能生出孩子来还真不好说。在所里,他也变得沉默寡言了。以前跟同事总说笑话,拿这个开开玩笑,拿那个开开玩笑,现在就像个木头疙瘩。开始,所里人以为他是受了那个刺激,反应有些迟钝,过一阵子就好了。可没好起来,还越来越严重了,甚至连走路都有些老态了,低头、驼背,就瞅眼前一两米。所里人暗地里说:“哪是牺牲一个人,咱们是没了两个好兄弟呀!”

他还是管着那片社区。每经过李二姐的小吃店都以少有的速度快速走过,之后大口喘着气,好像跑了百米似的,然后坐在隔壁店铺门前那块大石头上,茫然四顾。领导看他这样不行,说给他调刑警队去,他以前不一直想当刑警吗?他说什么都不干,就要管这片。他要抓住那个家伙才可以走。人们都暗暗担心,以他这种状态怎么抓住那家伙?再说了,那家伙本来就是流窜在外的杀人犯,偶尔在这里落脚,现在杀了警察,难道还敢回来不成?在这地儿等,不比守株待兔的概率大。

但无论怎么说他都不为所动,每天就是在辖区里走啊走,在太阳地里眯着眼走。师兄出事以后,他落下一个毛病,惧怕天上的太阳,有太阳的天,就睁不开眼。

所领导让他带了几个新民警,也是当师傅的人了。他像师兄当年带他那样,带着几个新民警天天走在管区里。走过豆腐店、猪肉店、李二姐的小吃店、粮油店,再到那家介绍房屋出租的中介所,问一问最近有没有外地人租房子。房屋中介的主人已经换了,自打师兄出事,那个任嫂没法面对周围人的目光,尤其是王晓阳来中介所询问有没有外来人租房的时候,更让她受不了,结果转让了。

李二姐的饭店萧条了好一阵。李二姐像个犯人似的龟缩在小店里,不敢发出任何声息。人们都绕着小吃店走,仿佛里面有不祥之物。渐渐地,有声音从店里传出,开始听不清,一天比一天清楚,原来李二姐关起门来在里面唱《贵妃醉酒》,幽怨得让人心颤的唱腔,穿透小饭馆薄薄的墙壁,拐着弯在小街上空扫荡。

人们愤怒了。真是戏子无情,在她家出那么大事她竟然还在唱。可是愤怒没能持续太久。随着秋风渐起,街道两旁树木的叶子在秋风中起舞、不甘心地落地,人们的愤怒也仿佛随着叶子一起落下了。人们是健忘的。何况唱着《贵妃醉酒》的李二姐是那么媚,女人的媚是很招男人心痒的,醉了酒的女人更媚,醉眼朦胧间能让男人酥到骨子里。

她的小店里又开始人来人往了。社区里的女人气愤地说李二姐那狐狸精专会勾引男人,连石头警官都动情了。也怪,每当王晓阳听到李二姐咿咿呀呀的唱腔一响,就忘了要去干什么,坐在隔壁门口的石头上那么听下去,像个入定的老僧一样。渐渐地,李二姐的街坊四邻就传出王警官喜欢李二姐的说法。

像一块石子轻轻地扔入池塘,开始激起一圈涟漪,慢慢地扩散,范围越来越广。所里人都听到这风声了,连老婆小玉也听到了。小玉听说后不怒反笑,说如果有女人能治得了他的病,她感激还来不及呢!她总嘟囔:“不知道是和一个人过日子呢,还是和一块木头、一块石头过日子呢。”

他像师兄那样带着几个新民警巡逻在管区里。唯一不同的是他要求在盘查流动人口的时候绝不可掉以轻心。“绝不是查查身份证、登个记那么简单!”他厉声说。习惯了他的沉默的人被这大声的话吓了一跳。多数时候他都慢条斯理的,慢慢走慢慢说:“犯罪分子没什么好怕的,只要咱们自己的阵脚不乱,害怕的是犯罪分子才对。”

这话大家信。从他抓捕逃犯就看得出来。

日子就在李二姐咿咿呀呀的唱腔中,在人们买菜的讨价还价中慢慢流走了。

“清网行动”开始了。因为是全国统一行动,以前哪个地方风声紧就躲开的方法不好使了。行动一开始,就像黑龙江冬天下网捞鱼一样,大大小小忙着喘口新鲜空气的鱼全粘在了网上,乐得王晓阳和他的战友们就是一个劲儿地捡鱼了。什么整容的,更名的,通通在他手里露了馅。

这些逃犯有的潜逃十几年,有的彻底变成另外的人了,有的当了官,还有的放下屠刀当了学者。那个卖肉的也终于有消息了,死了。原来他逃到一个黑煤窑,受尽气,也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结果被一起在煤窑里打工的家伙砸死在煤窑里,冒领了丧葬费。外地警方破了那起案子,才找到卖肉的下落。

卖肉的媳妇哭得死去活来,她后悔死了,本来她是知道一点儿的,后来丈夫没信儿了,她也不敢去找。但她的嚎啕就像李二姐换了个唱腔,周围人无动于衷。人死了,对于不相干的人来说,就像一阵风刮走了地上的一粒尘沙,或是清洁工扫走了一堆垃圾,毫无意义。对于失去至亲的人,太阳即使明晃晃地挂在那里,天却永远暗了。像牛子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内向,师兄的妻子永远失去了明艳,像他自己,失去了说话的功能,好像话都跟师兄说尽了。

王晓阳在“清网行动”中可是大大地出了风头。

有一个重伤害逃犯,近十年了,偶尔有外地电话联系,查起来还是没有头绪,到那个地方蹲守也毫无结果。受害者家属年年都会到所里、局里找。近几年,他家的外地电话多起来,但都不是一个地方,偶尔还有不同地方的汇款。但查来查去,依旧是劳而无功。王晓阳把这些年林林总总的线索汇拢在一起,眉头紧锁又舒展了N次后,他说这个人出家当了和尚,到这几个城市的寺庙找找看。虽说玄乎点儿,还是有人去查了,还真的查到了,在寺庙里,已经成了蛮有名望的高僧。

行动越到最后越不顺利。有些逃犯真的像泥牛入海一样,杳无消息。像那个刘老怪,“清网行动”这么长时间,没听说他在哪个地方出现过。

刘老怪三个字是他的心病,在他面前不能提这三个字。他心心念念的就想抓住这个人,哪怕用他以前抓住的所有逃犯换,他也愿意。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没抓住这个人。

李二姐出事了。那天她正哼哼唧唧:“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王晓阳带几个人冲进店里,动作麻利地给李二姐上了手铐,推进外面的警车里。人被带走,周围的人们才反应过来,围在她的小店前互相探问着。

几天后,人们知道了答案。原来李二姐是个潜逃多年的逃犯。

每个人对于别人来说都是个谜。尽管你和他天天见面,甚至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也不见得你就知道他的内心。用歌声调剂着众人单调、枯燥生活的李二姐是个有故事的人,隐秘的故事。用她哥的话说,她是个从小就不安分的人,按她哥的理解,安分就是认命,干命里注定的事,最起码也是别人干啥你干啥。李二姐偏不,她的不安分表现在想拥有一份爱情,灰姑娘式的爱情。男方家不同意,男方的父母自诩身份高,不屑于李二姐一家。李二姐的母亲没工作,父亲在单位的食堂当大师傅。

越是阻拦,爱情越有动力。两人偷偷离家出走了。但美好的爱情只存在了不到一年,就因为现实的困顿,散了。吃饱饭的时候,才觉得爱情是至高无上的。吃了上顿就得赶紧出去找下顿的日子,没有别的念想。这是当年那个男孩儿,如今保养得不错的中年男人说的。

两人没跑远,就是两百多里地外的一个小城镇。男孩儿认清了现实,走了。那天,失爱的女孩儿在小镇上走来走去,不知道走了多少来回,天、地、人什么都不存在,就是走啊走,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于是莫名其妙地跟着那个丑陋的老男人到了一个村里。

每当老男人想讨好女人,得到的都是轻蔑。男人热起来的心又冷了下去,也硬了起来。锋利却不带温度的碰撞逐渐升级。终于有一天,女人趁着男人熟睡,打残了男人一条腿,跑了出来。残了腿的男人再也追不上女人了。女人逃出了牢笼。

那些平时对李二姐恨得咬牙切齿的女人们出奇地沉默,知道了真相后集体闭上了嘴。再见到王晓阳都摔摔打打,斜眼瞪视。她们背地里说,别看姓王的那警官不声不响的,心里有恨憋着呢!他是忘不了李二姐家发生的事,记着李二姐的仇呢。岂止是她们,整条街道都闭上了嘴,整个社区都闭上了嘴,甚至人们热热闹闹的生活都闭上了嘴。李二姐的京腔京韵间歇地出现在一些喝醉酒的男人的梦里。

那几个新警察纷纷说,谁也没想到李二姐会是逃犯,按咱常人的理解,逃犯躲着咱走还来不及呢,李二姐对任何人都没躲闪的意思,而且扎根这么多年了……

“整个儿社会就是一张大网,每个人都是这网上的一个结点,都会向外辐射。有的能量大些,辐射的范围就广些,像扔进池塘里的石头,用力大,激起的涟漪就一圈圈扩大。找到跟他有关的结点就可以了。每一个人都处于自己所结的网的中心。像蜘蛛结的网一样,最近的一圈是自己的亲人,老婆、孩子、父母,外一层是亲戚、朋友,再外一层就是生意伙伴、同事。就算他改名换姓,他的亲戚、朋友可以不联系,血浓于水的亲人能彻底抛下吗?这些能抛下,他生长的烙印能抹得掉吗?一个人灵魂里的东西是抠不掉的,只要用心,没有抓不到的逃犯。李二姐这么多年有亲人来看她吗?说是离婚扔下个孩子,算起来孩子也挺大了,却没见出现过。我打听李二姐的兄弟住得并不远,可很少走动,难道这里没问题吗?她的小店发生血案,按理说不应该再开下去了,可她不走,因为她无处可去,到一个新地方还不如这里安稳呢。”

庆功宴后,王晓阳对几个新警察破天荒地说了这么多话。

刘老怪出现了,在大西北一带。这次是警察突击检查歌厅,他正在里面欣赏歌舞呢。警察本是想查歌厅里卖违禁品的事,一个警察多瞅了他两眼,又跟同来的警察在一起嘀咕几句,他站起来就往外跑。一个反应快的警察去拦他,结果被他刺伤。他又一次逃跑了。

消息传来,知道当年内情的同事都说:“怨不得他能从最厉害的两人手里逃脱。”他们是想让他从中解脱出来。但听到这样的话,他却更加难过。

王晓阳跟那些与刘老怪正面遭遇的警察细细谈过,知道这个人见了警察都是不慌不忙的,不是那种强作镇定,是真的镇定。他知道这个人像自己一样越来越厉害了。多年的逃亡生涯对他来说就是实战演练。

他把能找到的关于刘老怪的资料仔细研究过多遍。那个人在单位原是个很尽职的人,工作完成得非常好,只不过晋升都没他的份。同事的嘲笑他忍了,领导的无视他也忍了,但他没能忍住局长领来的一个临时工的嘲弄,连那临时工在内,锋利的刀子划过五个人的喉咙。

他没跟家人告别就走了。王晓阳所在的城市是他逃出来之后躲藏的第一个城市。好几次,王晓阳觉得就要抓住他了,可没有。他闻到他的气息了,等他到跟前的时候,他就像稀释在空气里一样。他闻得到,却抓不到,简直让他抓狂。可他真的狂躁的时候,他的气息就没了。

时间长了,他学会了平心静气。绝不是放弃。

从牛子那儿回来,他站在办公室的地图前足足两个小时。后来拿起一支红色的笔狠狠地戳在一个地方,戳出个窟窿来。

他又一次请假。

店主瞅着那个奇怪的客人。他已经在这个店里连吃三天了,每顿就是一碗米饭,一盘尖椒干豆腐,不喝酒。吃完,就眯着眼坐在那儿,偶尔喝口茶水。他就这样在店里连呆三天,晚上很晚了,没人来吃饭,他才会走。每天来,就坐在店里靠旮旯的一张桌前,店里的客人要是不留意,都会忽略他。他也不说话。

第四天晚上,他的眼睛睁开了。是在听到一个叫着“来盘尖椒干豆腐”的声音后睁开的。他走了过去,跟那人坐在一张桌上。他背对着店门,还隔开了那人和邻桌的联系。

那人看他一眼,吃起面前的尖椒干豆腐。“这个县城里,只有这家的尖椒干豆腐最好吃。”那人一震,又接着吃。每吃一口,都慢慢咀嚼,好像在回味。吃完,喝了茶,后进来那人说了声:“走吧。”店主心想这傻子终于等到人了。

天已经黑了。出租车速度不慢。这里离王晓阳所在的城市也就二百多公里,要是顺利的话午夜就能赶回。他决定连夜赶回去。他打电话通知所里,电话那边听到这消息半天没说话。后来,所长又打给他,说他们和局里派人接应他,让他多加小心。

夜,寂静。只有点点星光,看不见参照物,只有听见车轮擦地的声音还能感觉到车子一直在前行,速度不慢。那个家伙到车上就睡着了,脑袋就像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差点儿扎到车座下。他的一只手跟王晓阳铐在一起,把王晓阳拽得一趔斜一趔斜的。王晓阳就猛地往回拽手铐,自己也感觉到了疼痛,只要让那个人感到疼痛他就高兴。那个家伙却沉得住气,顶多就是皱一下眉,不与他对视。这让他的怒火无处发泄。

原想抓这个人的时候会跟他搏斗,会流血,甚至……现在他感觉有些不真实。听着那个人轻轻发出鼾声,他更生气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了,车前的雨刷器不住地摆动。那个人一直没瞅他,但他感觉到即使在睡梦中他也在瞄着他。想找机会逃跑吗?想都不用想,再也没那个机会了。

接应的人快到了吧。他感觉外面越来越黑。开始在路上还能遇见车辆,昏黄的车灯出现在对面。现在好长时间才能遇见一辆车。这条路刚大修不长时间,路面平整宽敞,车行驶在上面一点儿也不颠簸。那么静,真是睡觉的好环境,就像身边这个人。隔个半小时,他还要和司机师傅说句话,问到哪里了。他怕静,司机单调地做一个动作,有睡意就惨了。

车轮搅起水来的声音更大了些,越发衬托出四周的寂静。王晓阳看见师兄笑盈盈地向自己走来,后面牛子迈着肥胖的小腿追着。忽地,眼前是师兄倒在地上的场景,好大的一片血呀,他喊着不对,师兄倒地的时候是流血了,但没那么多。太吓人了。他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双冒着绿光的眼睛盯着自己,睁眼的一刹那,绿光消失了。他都怀疑自己看没看到那抹绿光。心脏突突地跳了一阵,他暗暗地骂自己,都多少年凌晨一两点前没睡过觉了,是睡不着。为什么现在困?他又仔细检查手铐。

咣当,他的脑袋磕在车顶上,身子往外一甩。司机惊呼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借着车灯的光,他看见前面一辆高大的运煤翻斗车。司机猛打方向盘……

醒来的时候他就感觉疼,却说不上哪里疼,还喘不上气来。雨淅淅沥沥的,掉在脸上,流进嘴里,冰凉,还有一丝甜甜的感觉。是雨叫醒了自己吧?好半天,他才看清一个脑袋压在他的右胸上。灰白的头发,额头上满是皱纹。一瞬间,他以为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司机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胸前的脑袋慢慢地抬了起来,曾经满是凶光的眼睛充满了迷茫。很快他明白了眼前的处境,开始使劲地掰手铐,掰了一阵,没掰动。他的眼睛落在倒在地上的王晓阳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王晓阳没动,他很想动,可不知伤到哪里了,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那双眼里射出一道凶光。他伸出那只没被铐住的手,在王晓阳的身上摸索起来。王晓阳明白了,这小子在找手铐的钥匙。王晓阳用尽力气把这小子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钥匙放在右手边的裤兜里,王晓阳把自己的左手和那小子的右手铐在一起。那小子要想拿到钥匙,就得翻身骑在王晓阳身上。说起来简单的动作现在做起来是那么难,不过那小子真有股横劲,有几次差一点儿就可以摸到王晓阳的裤兜了。

又一次把他掀翻下去,王晓阳呼呼地喘着粗气。那家伙也不比他强哪儿去,气喘如牛。

对方改变了战略,用没戴手铐的左手猛击王晓阳的面部、头部,可能是想把他打晕再拿钥匙吧。王晓阳用没戴手铐的右手还击,谁也没占上风。可能是都有点儿晕。

又喘息了好一阵,王晓阳把右手伸进右边裤兜里。那把小小的钥匙还在。握在手里,摩挲了几下,那个人又有动静了。王晓阳笑了:“别费心了。”一扬手,当啷一声,是金属物落地的声音,在静夜里听起来格外清脆。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那简直是困兽的嚎叫,一声比一声低沉,一声比一声悲哀。

雨还在下。四周一片静寂。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人发现他们。一辆过路的车都没有,也看不见哪里受了伤,就是没力气。两个人并排躺在黑暗里。

很久,那个人说:“你要是这样死了,跟我死在一起,值吗?”

“我不知道值不值,但我知道我要是抓不到你,我就要死了。”

“切——”一声轻笑。

“在那个小饭店里,你为什么没反抗?”

又是一阵小雨。

“我看见你的眼睛,就知道我跑不了。再也不是我第一次看见的那双眼睛了。在车上我是真的睡着了。”

“我真后悔十多年前没冲你冲过去。那天,太阳那么足,晃得我眼都睁不开……其实,主要是我看见了那道白光……你本来是害怕的吧?可你看见了我的恐惧,不是吗?是我的恐惧鼓舞了你,给了你反抗的勇气。这时我身旁的师兄冲了上去,结果……”

“你知道这些年我都干过什么吗?工地上搬砖,运水泥运沙子。我明白一个理儿,多高的楼都是一层层盖起来的。”

雨水流淌的声音,也许还夹杂着血水流淌的声音。

“我看见阳光下刀子的光芒,是我错过了最佳时机,是我导致了师兄的死亡。”

“真奇怪,竟然会跟你死在一起。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人藏在哪里最保险?就好比一个最不起眼的中国人,走在国外的大街上也是显眼的。你不会那么傻。这些年发现你的地方都是离你故乡很近的地方,以故乡为圆心,很小的半径。只有混在其中才是最保险的。李二姐的尖椒干豆腐可是很有特色的。”

夜真黑,只剩下了雨声,更静了。

刘老怪被带进了讯问室,滔滔不绝说了个痛快,包括这些年走过什么地方,干过什么活计。

做完笔录的侦查员走进王晓阳的办公室,给自己倒水喝,看见了那幅花花绿绿的地图。地图中间戳出个窟窿的地方正是这次抓住刘老怪的地方。仔细看,红窟窿下面隐约有黄色的印记。再仔细瞧,圈圈点点的地名是那么熟悉,好像刚听谁说过的。

午休的时候,医院看王晓阳。病房没人,在住院部后院里,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中年男人坐在长椅上,身子后仰,抬着头望着天,两鬓偶尔闪过银子般的光芒。大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天空洁净得很,一片云都没有,只有白晃晃的太阳挂在那儿。

“太阳根本不晃眼。”声音很低,但离他最近的同事还是听清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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