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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之际,佛教由印度经西域传入中国,此后逐步兴盛,引起了汉地僧侣西行求法的热潮。自三国朱士行以降,历代远赴西域、天竺等国“取经”者不乏其人,而这其中又以法显、玄奘、义净等高僧最为著名。
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在我国历史上,其实还有一位来自于朝鲜半岛的求法沙门,其西行路途之遥远、阅历之复杂,已经大大超过了上述诸中原名僧;而他因旅途见闻写成的《往五天竺国传》,又在20世纪初的敦煌上演了一幕千年佚书失而复得的传奇。这个人,就是唐代密宗“开元三大士”之一不空和尚的弟子——新罗旅唐僧人慧超。
唐代中外交通图
慧超其人其书
有唐一代,汉传佛教成为整个东亚世界的宗教主流,新罗僧侣多以入唐求法为时尚。慧超虽因远赴天竺巡礼而知名,但文献中有关其生平的记载却相当稀少,只能依靠零星的史料,大致推断出他的履历:
敦煌藏经洞出土“宝胜如来图”
图中戴斗笠、背经箧的行者,即是古丝路上取经僧的经典形象
最晚在唐玄宗开元年间,慧超(一作“惠超”)由新罗入唐,不久即经海路前往印度,先后朝拜东、中、南、西、北五天竺(在今印度、巴基斯坦一带)的佛教圣迹,又向西到达波斯(萨珊王朝旧地)、大食(阿拉伯帝国),后转回东方,取道中亚返唐,于开元十五年()十一月上旬抵达安西都护府的治所龟兹(今新疆库车)。回到长安后,慧超在金刚智、不空等印度密宗大师的门下受业,长年从事译经工作,最终于五台山圆寂。
敦煌壁画中艰难跋涉的求法僧人
慧超一生最重要的著作,就是记录他由唐至印度往返旅程的《往五天竺国传》。求法僧的行记著作,历来是研究中西交通的宝贵史料,但该书流传不广,大概在五代以后就已亡佚。直至20世纪初,敦煌莫高窟藏经洞重见天日,法国人伯希和在几万件古代经卷中发现了一份首尾俱残、未著题名的楮纸写本。
今天的西安荐福寺及小雁塔,慧超曾在这里师从金刚智学习
他根据唐代僧人慧琳所编《一切经音义》收录的85个词条引注,对照残卷所记的印度及西域各国的疆域、宗教、物产、民风等内容,确认这正是慧超《往五天竺国传》——散佚千年的典籍失而复现,新罗僧人眼中的西方世界,终于清晰地进入了现代人的视野。
今藏法国的敦煌写本慧超《往五天竺国传》残卷(部分)
西天佛树
古代印度几乎没有文字资料可稽,常被称为只有神话传说的“秘密国度”。慧超这次赴竺求法,因此对当时印度社会以及各地佛教的发展情况,都有着详细的记录。这些可信度较高的文字,正好与玄奘、义净、悟空等人的行记著作前后接续,为考证印度古史提供了第一手素材。
慧超由海道登陆,在五天竺一路探访摩诃菩提寺、四大灵塔等佛教圣迹,情绪激动,皆表现在行记中的几首五言汉诗当中。但我们从他的文字中也不难看出,许多昔日繁盛的寺、塔,如今皆已废弃无僧,可见佛教在印度已经呈现出衰落的趋势。此外,慧超在北天竺国那揭罗驮娜寺巡礼之时,还曾听说一位求法汉僧在归国前夕病亡的事迹,因而创作了一首“悼”诗以表哀痛。联想到高僧义净有关西行求法“去者数盈半百,留者仅有几人”的数字,可知当时长途旅居之艰险。
始建于公元前三世纪摩诃菩提寺,如今是印度著名的世界文化遗产
慧超在五天竺国停留的时间最长,因此对古印度社会情况的记载也远较其他地方详尽。书中特意写到,中天竺及北天竺的人口极众,而贫富差距异常悬殊。寺庙以及达官贵人的居所,皆是砖木结构的“三重作楼”,第一层是仓库,上两层住人,而多数的穷苦百姓却只有一间矮小的茅屋,以蔽风日——高楼大厦与大片密集的贫民窟形成鲜明对比,可知“十亿牲口一亿人”的印度古今皆然。
今天印度孟买的高楼大厦和贫民窟同样对比强烈
在古代的南亚和东南亚,大象是各国军队的战力中坚,象的数量即代表国家实力。而据慧超记载,当时的中天竺国“王有九百头象,余大首领各有二三百头”,军力最为强劲,因而经常在列国间的战争中获胜,诸战败国“自知象少兵少”,只得求和赔款,避免交战。只是对比《大唐西域记》可知,这一时期的印度诸侯混战,已然各自削弱,中天竺国虽然力冠群雄,但与近百年前戒日王统一时的“象军六万,马军十万”相比,仍是差得太多。
印度埃罗拉石窟表现象战的浮雕以及壁画中的大象
《往五天竺国传》虽然保存了大量史料,但作者毕竟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无论是基于宗教感情,还是囿于时代认知,慧超笔下的西天佛国,似乎总是自带一层神圣的美颜滤镜,掺杂了许多言过其实的理想化描述。书中不止一次提到,天竺各国的政令简易,刑律宽松,民间不蓄奴、不贩卖人口,社会各阶层皆不事游猎,甚至连拦路抢劫的盗贼都是只取财物而不伤人性命,显得极有良心。只可惜,现代学者已经利用考古、历史等各方面的资料揭露了这些记载的虚妄不实,而究其原因,无非是慧超这个“精神印度人”美化了自己的“故乡”,塑造出了一个脱离现实的梦中净土。
取材于佛经故事《鹿王本生》的龟兹壁画
由此可知古印度亦多田猎杀生之事
异域风土
虔诚的信仰以及旺盛的求知欲,这是历代求法僧共有的精神特质。慧超为寻“真法”而踏上旅程,自然也带上了一双猎奇的眼睛,记录下了许多古代西域特有的奇趣风土。
据行记所载,在今塔吉克斯坦帕米尔山区的西部,历史上曾有“九个识匿国”,其地气候极寒,不生五谷,居民散布于雪山之间,时常有组织地劫掠过往商旅。但令人不解的是,该国人即便劫取了丝绢(古丝绸之路正是以丝织品贸易而闻名),也只是堆积在库房当中,任其腐坏,却不会拿来做衣服。地理环境与生产方式的不同,造就了世情民俗的差异,高原山民这种怪异的“消费观”,只会让来自农耕社会的慧超感到荒唐。
丝路沿线出土的唐代狩猎纹印花绢
阿拉伯帝国(中国史籍称为“大食”)的崛起,是世界中世纪历史上的一件大事。而慧超的《往五天竺国传》,恰是历史上最早记录阿拉伯风俗的汉文文献之一。传文载大食“王及百姓衣服,一种无别”,“喫(吃)食无问贵贱,共同一盆而食”,体现了游牧民族早期的质朴平等之风,只能是“四大哈里发”时期以及白衣大食(倭马亚王朝)建立之初的社会图景。至于行记中所谓大食“国人爱煞(杀)事天,不识仏(佛)法;国法无有跪拜法也”,则体现了汉文化圈对伊斯兰教法的早期认知。又据《旧唐书大食传》,阿拉伯人这种只拜天神,不跪人王的作风,还曾在两国之间引起过严重的外交争端。
米尔赛义德阿里绘《宿营地》
慧超虽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但他行记里最为吸引眼球的,反而是对西域各族婚俗的描述。书中提及在今阿富汗兴都库什山周边的吐火罗、罽宾等国,“兄弟十人、五人、三人、两人,共娶一妻,不许各娶一妇,恐破家计”。这种兄弟共妻的异常婚俗,在我国解放前的藏区,以及如今印度、尼泊尔等地的山地民族中仍多有遗存。除此之外,慧超还特意书写了波斯、粟特等族“纳母及姉妹为妻”的乱伦婚俗。历史上,信仰拜火教(祆教、琐罗亚斯德教)的族群认为内婚制度可以保持血统的纯洁和高贵,因而极力主张近亲结合。我国境内出土的诸多唐代波斯、粟特移民墓志,也都反复印证了这一点。可见“兄控”“妹控”之风古已有之,小说《冰与火之歌》中坦格利安家族的近亲通婚传统,也并不是完全出于虚构。
西安出土的汉文与波斯婆罗钵文合书《苏谅妻马氏墓志》
中亚剧变
公元八世纪上半叶,正是西域局势最为动荡不定的时期。唐王朝、突厥、大食、吐蕃等几大势力在此激烈角逐,直接改写了亚洲腹地的文明版图。慧超于此时亲历其境,不仅感受到了几大强权在这一地区的政治分野,还见证了沿途各国在民族、宗教、文化等方面发生的剧变。
《往五天竺国传》所记印度至西域各地的役属情况简表
公元七世纪中期,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迅速向外扩张,仅用不到20年的时间,就吞灭了整个萨珊波斯以及半个拜占庭,为日后横跨亚、非、欧三洲的大帝国奠定了基础。慧超曾经深入大食领地,也在书中追述了这段“开国历史”。他说阿拉伯人本是波斯治下的“放驼户”,尔后反叛自立,杀死了波斯王,进而征服其国。虽只短短几句话,却把新老霸主交替的历史进程写出了恩仇报复的江湖味道,颇具民间叙事的生动异趣。
7~9世纪的阿拉伯帝国
隋唐史书中的“拂菻”(亦作拂临、拂懔等),就是世界史上常说的拜占庭(东罗马)帝国,其“大拂菻”专指君士坦丁堡一带,而“小拂菻”则是小亚细亚地区。阿拉伯人在兴起之初,就迅速攻占了它在地中海沿岸的大片属地,到了倭马亚王朝时期,更是数次向拜占庭用兵。慧超书中提到大食国王因向小拂临进军,所以并不住在本国,指的很可能就是公元年苏莱曼组织的第三次大规模围城。然而,君士坦丁堡坐拥山海之险,城防极坚,阿拉伯人虽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却始终未能突破那道让人绝望的高墙。慧超传载“(大拂临)此王兵马强多,不属余国,大食数回讨击不得”,说的正是这一段历史。
西方古代画稿,描绘了拜占庭人依托坚城抵御阿拉伯人进攻的场景
慧超西行求法的年代,阿拉伯军队仍在向印度中亚扩张。当在他们面前的最大障碍,就是西域的老牌霸主突厥。突厥于六世纪中叶崛起语阿尔泰山,极盛时几乎将葱岭两侧的所有绿洲城邦都收作了藩属。这些属国不仅要称奴纳贡,还必须接受突厥汗庭委派的吐屯(分遣各部以监其政事的官员)以及军队驻节。由于突厥吐屯多为世袭,所以往往用不了多久,土著国王就会被监控国政的突厥贵族所取代。正如《往五天竺国传》所载,建驮罗国(即犍陀罗,在今印度河上游一带)“旧是罽宾王王化,为此突厥王阿耶领一部落兵马,投彼罽宾王。于后突厥兵盛,便煞(杀)彼罽宾王,自为国主”,就是这一套“鸠占鹊巢”把戏的标准操作。
中亚撒马尔罕大使厅壁画上的突厥人形象
此后百余年里,随着突厥部族日益迁入,各国王统相继变易,突厥人的语言、风俗也开始在中亚大规模的渗透扩散。期间虽然发生了唐灭西突厥这样的大事,但突厥人在当地的影响力并未因此而消失。而当阿拉伯人有事于中亚,他们最先侵夺的,就是这部分原属突厥的势力区域。如慧超传记载,当时的犍陀罗以及帕米尔高原一带的罽宾、谢?、览波诸国,仍是“土人是胡,王及兵马即突厥”,而原先受突厥控制的吐火罗、骨咄国以及河中地区的安、曹、史、石、米、康等六姓粟特,已“并属大食所管”,北方草原上的突厥部落则与大食沿跋贺那国的锡尔河一线夹岸对垒,可见竞争之激烈。
西安出土唐永贞元年()《米继芬墓志》并盖
志主是来自中亚米国的粟特移民,而其父“突骑施”则是一个明显突厥化的名字
《往五天竺国传》中也有一些涉及唐王朝与吐蕃、大食斗争的情况。例如书中记载了开元十年()前后,小勃律国(今巴控克什米尔北部吉尔吉特河谷)请求唐朝驻军以抗吐蕃的史实。而行记所举葱岭以东的疏勒(今新疆喀什)、龟兹、于阗(今新疆和田西南)、焉耆(今新疆焉耆)等地,皆属唐王朝为控制西域而设的“安西四镇”。慧超说当地“人依汉法,裹头着裙”,可知中原衣冠西渐,安西各族已汉化颇深。只可惜,在慧超归唐二十多年以后,即发生了史上著名的“怛罗斯之战”,安西节度使高仙芝战败,唐军在葱岭以西的优势尽失。其后又数年,中原爆发“安史之乱”,边军奉令内调,安西四镇虽然坚守良久,但终不免陷于吐蕃,唐人自此无力向西。
敦煌藏经洞出土祆教二神图像画稿
作为一名求法僧,慧超对所经之处的宗教状况最为敏感。根据他的行记,我们大致可以画出西域各国在当时的宗教分布:兴起于阿拉伯半岛的伊斯兰教正在迅猛东扩,而大食统治下的波斯和粟特人暂时还在礼拜圣火;进入中亚的突厥人改信了当地流行的佛教,而已经完成中国化的汉传佛教则正在反向输出。至于如今全民笃信三宝、庙宇遍布的雪域藏区,在那个年代还是“国王百姓等惣(总)不识佛法,无有寺舍”。
苯教典籍散页,苯教是吐蕃在佛教传入之前的原有宗教
总体来说,在《往五天竺国传》残页所记的中亚,唐与吐蕃的存在感不如突厥和大食。一方面,经过长时间的融合,中亚原有的东伊朗语族进一步接受了突厥人的语言和风俗,变成了操突厥语的“突厥人”;而另一方面,阿拉伯帝国以及后续诸王朝的统治,又让当地居民逐步皈依了伊斯兰教,从而彻底改变了原有的民族文化、意识形态以及生活方式。这两方面的趋势汇聚在一起,构成了持续几个世纪的“突厥化”和“伊斯兰化”浪潮,直接影响到了亚洲此后千余年的历史走势。
11世纪《突厥大语词典》中的《圆形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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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来耳
编辑:曹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