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圆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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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高僧昙曜西域高僧和山东文士,跨越1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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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石囡

一千五百多年前,一个叫昙曜的高僧从西域来到平城,主持开凿了云冈石窟。一千五百多年后,一个叫于立强的青州文人驻足云冈,写了一本书叫《高僧昙曜》。

这是当代文学作品中,第一本专写昙曜的完整传记。

爱人研究佛教美术,先一口气将这本书读了(朋友圈为证),赞了,又推荐给我。我读得狡猾,有时粗粗掠过,有的地方则细细勾画揣摩,感觉凸出纸面的东西,不仅是那些文字。

我看到两张脸的重叠。一个是吴为山雕凿的昙曜塑像,一个是作者于立强的脸,一张嶙峋,一张瘦硬。

我感受到两个灵*之间的碰撞。一个古代高僧,一个当代文人,在我面前的方块字间相遇,中间夹着一大块北魏版图,还有五胡的厮杀声、流民的哭声、嗡嗡不绝的诵经声,夹着凉州的残月、燕山的雪花、平城郊野的草民。

“北魏历史文化名人传记丛书”是大同市作家协会和平城区*府合作的一个文化项目,丛书共11册,涉及11个人物。这11个人物中,昙曜的历史记载最少,仅千余字。在千余字基础上写一本书,写实了会“枯”,写虚了则“野”,不好把握。但当初选题的时候,于立强为什么会单单选中昙曜?

作者于立强在后记中说,这是“不期而遇”的缘分。这让我想起历史上的另一次相遇,当初道武帝“徙山东六州民吏”后,青州一带的名士们就已经在平城等着昙曜了。

读罢《高僧昙曜》,我在一张A4纸上写下六个字:文情,学养,侠气。

这六个字是直觉。不妨就从这六个字入手,有一茬说一茬,谈点零星感受。

于立强先生,山东青州人。他少时就才情出众,在《青州报》《青年月刊》等一堆刊物上崭露头角;青年时游学三晋,和昙曜一样,也颇有点颠沛。入职大同大学后,短篇小说屡登《山西文学》头条和《佛山文艺》等刊。说他有“文情”,是因为他的作品中总有着一代人或一个“族群”的挣扎与思考。正如他那首民谣《人在异乡》所传唱的:“这样的道路要通向何方/人间是否也有天堂/当黑暗堆积与光明对抗/纯粹的水该澎湃还是落荒”,他在创作昙曜传记的时候一定想过,那些偶然和必然的事件,那些个人的选择和使命,文化的遭遇和命运,在历史动荡中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呈现?

读研时,于立强师从著名学者欧阳健先生,读了些汗牛的典籍,学会些累人的“认真”,攒了些唬人的学养。这份“认真”算是把他坑苦了。当初选题刚定,我曾不怀好意地给于立强出谋划策:“既然关于昙曜的记载那么少,你不妨抛开历史信马由缰信口开河,反正,没有人能证明你说的不对。”于立强却不。就不。写《高僧昙曜》这两年,于立强生生把自己逼成一个苦行僧,或者说是昙曜附身。因为缺乏资料,他翻阅的相关资料反而比别人更多。因为昙曜留下太多的“迷”,他要花更多的时间来进行可怕的“哥德巴赫猜想”。正如他在后记中所说,“资料缺乏反而逼迫我成就一种‘开拓性’的工作”——他力求周密、可信,追求一种学术的品质。他坚信历史的岩石里藏着一尊昙曜的雕塑,他要做的就是凿开岩石,找到那尊雕塑。

这种行为是危险的,因为一个不小心,高僧昙曜的传记就变成学术论文啦,而且,是死难看死难看那种。

结果“死难看”了吗?没有。不但没有,而且诗意浓郁,侠情洋溢。因为于立强在“学养”的基础上还有“文情”的加持。他用色调、触觉和乐感复原历史,加入小说叙事,加入散文化笔调,加入诗歌意向,最关键的是,在冰冷的历史中,他加入了烟火气和人味儿。

我读《高僧昙曜》,见作者从昙无谶写起,从玄高写起,便知他是诚恳的。昙曜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的代表。在昙曜身后,是公元五世纪那些被争夺、被强徙,那些托钵而行、踉踉跄跄,步入平城的整个西域僧侣群。

于立强的《高僧昙曜》第一章,就是写在这样的乱世大背景下,一个普通僧侣昙曜的早年经历,他的心路历程,他的觉悟,他的迷惘,他的坚持。有一个细节,作者拿捏得十分巧妙——“作别天梯山”。昙曜回想起那些年跟随师父在这里开窟造像,所忆历历,入情入理。这是昙曜的发心处,也是文化的交汇处。这个交汇处才是昙曜真正的起点。他不是一个只埋头经文的修行者,否则就不会有容纳两大洲艺术精粹的云冈石窟出世。

武威·天梯山石窟

学者宿白认为,中国内地的石窟艺术率先在武威天梯山萌芽,而且正是天梯山石窟创立了凉州模式。于立强写昙曜作别天梯山一截,经得起推敲。

第一章题名《徙自凉州》。从凉州内徙这一段,写得尤为动情。单列出来,也是一篇绝美散文。不妨原文摘两段:

“队伍沿石羊河进发,两岸是平阔的田畴,一度丰硕的庄稼,已被魏兵抢割一空,茂盛的泽草也早被魏*的战马践踏啃食殆尽,此时的旷野秋风肃杀,满目萧索。僧人的行囊不像拖家带口的普通百姓,大多是一个瘦瘦的包裹而已。昙曜的包裹里,有几套换洗的僧服,两双僧鞋僧袜,数件法器,还有无谶师父留给他的那几部佛经。昙曜不时地探手捏一捏包裹,生怕这些东西飞走似的。他想起了师父,觉得师父真是可敬可悲可叹啊,诚心诚意地为蒙逊做事,到头来却落得命丧荒漠,尸骨无收,岂非正像这善恶交织的荒原,有谁会想到它不久前还是那么繁盛热烈。是的,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也没有什么风光无限,从来都是花开花谢,云卷云舒,一切皆始于自然,皆归于自然。

……

啊,凉州!这是一片多么沉重而又浪漫的土地呀。许多年以后,“北地三才”之一的温子升写下《凉州乐歌》:“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又过了多少年,太武帝的十六世孙、唐代著名诗人元稹写道:“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蒲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楼下当垆称卓女,楼头伴客名莫愁。乡人不识离别苦,更卒多为沉滞游。……”看得出,凉州已经又是一派歌舞升平、玉楼笙歌的景象。然而,温子升的凉州已经不是昙曜的凉州,元稹的凉州更不是昙曜的凉州。昙曜的凉州,永远定格在了太延五年()年十月的那一天,人去城空的姑臧,只挂着一钩惨淡的弯月,飘荡着一曲断肠的琵琶。”

这是一段死亡之旅,也是昙曜精神上的重生之旅。他“澄澈中夹杂迷茫,矛盾中含着期待”。昙曜也是人,只不过,他是婆娑世间里准备以另一种方式涅槃的一个。

昙曜们的东徙之路,也是石窟艺术中国化之路

鲜有人知道,于立强有一个武侠梦。他有过写一部《中国武侠小说史纲》的计划,他的硕士论文写的也是“俗文学中的狄青”。那么写昙曜,会不会也有些“侠”的精神在里头呢?

高僧亦可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就是入世的慈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在昙曜身上,还真不是一句空话。

历史由人构成。臣民是人,帝王也是人。

高僧呢?

云冈石窟入口的昙曜雕塑

文学即“人学”。于立强以人学的角度将昙曜引入朝堂。在书中可以看到,昙曜在魏都的地位有些尴尬。作为僧侣,他涉足的却多是俗务。世俗中诸多矛盾纠葛,哪如遁入丛林读经来得清静?是常人也好,是高僧也好,首先是作为人的昙曜,焉能没有一点内心的纠葛?在这一点上,《高僧昙曜》这本书中没有回避:

“昙曜任沙门统的时间不会少于二十年。这二十余年是昙曜最为辉煌的时期,也是他内心感到最为彷徨痛苦之时。他有时不禁恍惚,弄不清自己到底适合当僧人,还是更适合当官;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在弘法,还是为了讨拓跋氏的欢心。……年轻时由坐禅而获得的那份淡定似乎已所剩无几……他现在正披着佛教的外衣干着世俗的*治的事业。”

但这条路正是他选择的。

这种选择恐怕牺牲很大。正如本书后记中说:“为什么历史上关于他的记载如此之少,为什么他作为一代高僧,慧皎的《高僧传》里却无他的应有之席位?”全书结尾处,于立强分析慧皎的意思:

“僧人以隐逸为高,有的虽在当世享有大名,却一味地攀附权贵,迎合时俗,博取虚誉,他们只能算是名僧,而不是高僧。很遗憾,昙曜被慧皎归入了这一类僧人。”

亦僧亦官的昙曜,在当时恐怕并不被那些出世的高人们所理解和认可。

但对于昙曜来讲,这种牺牲,不过是对名相执著的放下。

通俗一点的理解,这也正是昙曜的“侠气”所在处:他何尝不知道会遭到“慧皎们”的轻视,但为了某种终极的追求和理想,不得不沾点秽气;再说大点,有感于苍生之苦,总得有人做些什么。

云冈石窟

那就我来做吧。

他改革僧官制、营造云冈石窟、鹿野苑石窟,创“僧祇户”“佛图户”制度,诸多事迹在《高僧昙曜》一书中都有详述,读者诸君不妨自己慢品,不必听我唠叨。

于立强写朝堂下的昙曜,有血有肉。这让人在阅读中感慨不已:昙曜在*治集团的“夹缝里觅生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无时无刻不是惊心动魄,也无时无刻不在否定之否定中炼狱。我相信,作者在落笔的时候,内心也是痛苦的。沙门统呀,沙门统。他笔下的沙门统昙曜在他的痛苦中逐渐丰满起来,清晰起来,也逐渐圆滑起来。或者说,高僧昙曜同时也复杂起来,模糊起来。这清晰而圆滑的昙曜,这复杂而模糊的昙曜,都是昙曜。

好在历史过去,毕竟给了他评价:“摄行坚贞”。

高僧不是无情物。

所以于立强写昙曜,通篇是以情带动的。甚至山川草木,都在笔墨间沉吟。他写昙曜勘察武洲山,对那些远村、密树、耕牛、农人的诗意描述,那些拂面而来的人间气息,让佛学的世俗传播,有了情感上的根基。比方说他写到“僧祇户”改革时,大段描述桑干河两岸诗意背后,艰难度日的平齐民。

写到凉州*户的时候,有一段细节写昙曜“徒手勒战马”,还真有几分“武侠小说”的味道。高僧传记也得写得好看对不?在车辚辚马萧萧的年月,昙曜这份“侠情”毫无违和之感。

笔者此时,不知为何想起《天龙八部》中扫地僧对萧峰的评价:“善哉,善哉!萧居士宅心仁厚,如此以天下苍生为念,当真是菩萨心肠。”“天下苍生”四个字,不是“棒喝”“伏魔”几个字就能“念”得了。昙曜往来于深宫民间,上对帝王,下顾草民,有循循善诱处,有委曲求全处,有仗义执言处,也有无奈叹惋处,书中多有点睛之笔。

出世也好,入世也罢,小乘也好,大乘也罢,亦僧亦官也好,亦僧亦侠也罢,总之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昙曜。

《高僧昙曜》结局两章,是全书戏剧冲突的集中处,读来浩荡得很。老僧下落不明(书中当然有个有趣的猜测),但留在胸腔中的激荡之气是持久的。

“不见其所来,亦不测其所去,横空出世,又似凭空消失……来了抓住一个目标,大干一场,去时无声无息,留下了一个谜一样的结局。”

最后有个小问题。

昙曜的长相到底会是什么样的?

前几天和于立强谈到昙曜雕塑,于立强说,昙曜的真容,应该不会是吴为山雕凿的那种,应该是更加圆润一点,烟火气一点。

他的笃定从容,应该没有那么夸张凌厉。

不过话说回来,吴为山塑造的昙曜,和写昙曜的于立强先生,还真有几分相像呢。

附昙曜雕塑和于立强照片对比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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